作者的意思,大略是說凡文學家的作品,多少總帶點自敘傳的色彩的,若以第三人稱來寫出,則時常有誤成第一人稱的地方。而且敘述這第三人稱的主人公的心理狀態過於詳細時,讀者會疑心這別人的心思,作者何以會曉得得這樣精細?於是那一種幻滅之感,就使文學的真實性消失了。所以散文作品中最便當的體裁,是日記體,其次是書簡體。
這誠然也值得討論的。但我想,體裁似乎不關重要。上文的第一缺點,是讀者的粗心。但隻要知道作品大抵是作者借別人以敘自己,或以自己推測別人的東西,便不至於感到幻滅,即使有時不合事實,然而還是真實。其真實,正與用第三人稱時或誤用第一人稱時毫無不同。倘有讀者隻執滯於體裁,隻求沒有破綻,那就以看新聞記事為宜,對於文藝,活該幻滅。而其幻滅也不足惜,因為這不是真的幻滅,正如查不出大觀園的遺跡,而不滿於《紅樓夢》者相同。倘作者如此犧牲了抒寫的自由,即使極小部分,也無異於削足適履的。
第二種缺陷,在中國也已經是頗古的問題。紀曉嵐攻擊蒲留仙的《聊齋誌異》,就在這一點。兩人密語,決不肯泄,又不為第三人所聞,作者何從知之?所以他的《閱微草堂筆記》,竭力隻寫事狀,而避去心思和密語。但有時又落了自設的陷阱,於是隻得以《春秋左氏傳》的“渾良夫夢中之噪”來解嘲。他的支絀的原因,是在要使讀者信一切所寫為事實,靠事實來取得真實性,所以一與事實相左,那真實性也隨即滅亡。如果他先意識到這一切是創作,即是他個人的造作,便自然沒有一切掛礙了。
一般的幻滅的悲哀,我以為不在假,而在以假為真。記得年幼時,很喜歡看變戲法,猢猻騎羊,石子變白鴿,最末是將一個孩子刺死,蓋上被單,一個江北口音的人向觀眾裝出撒錢模樣道:Huazaahuazaa:用拉丁字母拚寫的象聲詞,譯音似“嘩嚓”,形容撒錢的聲音。!Huazaa!大概是誰都知道,孩子並沒有死,噴出來的是裝在刀柄裏的蘇木汁蘇木汁:蘇木是常綠小喬木,心材稱“蘇方”。蘇木汁即用蘇方製成的紅色溶液,可作染料。,Huazaa一夠,他便會跳起來的。但還是出神地看著,明明意識著這是戲法,而全心沉浸在這戲法中。萬一變戲法的定要做得真實,買了小棺材,裝進孩子去,哭著抬走,倒反索然無味了。這時候,連戲法的真實也消失了。
我寧看《紅樓夢》,卻不願看新出的《林黛玉日記》,它一頁能夠使我不舒服小半天。《板橋家書》我也不喜歡看,不如讀他的《道情》。我所不喜歡的是他題了家書兩個字。那麼,為什麼刻了出來給許多人看的呢?不免有些裝腔。幻滅之來,多不在假中見真,而在真中見假。日記體,書簡體,寫起來也許便當得多罷,但也極容易起幻滅之感;而一起則大抵很厲害,因為它起先模樣裝得真。
《越縵堂日記》近來已極風行了,我看了卻總覺得他每次要留給我一點很不舒服的東西。為什麼呢?一是抄上諭。大概是受了何焯何焯(1661—1722):字屺瞻,江蘇長洲(今吳縣)人,清代校勘家。康熙時官至編修,因事入獄,所藏書籍(包括他自己的著作)都被沒收。康熙帝對這些書曾親自檢查,因未發現罪證,準予免罪並發還藏書。的故事的影響的,他提防有一天要蒙“禦覽”。二是許多墨塗。寫了尚且塗去,該有許多不寫的罷?三是早給人家看,抄,自以為一部著作了。我覺得從中看不見李慈銘的心,卻時時看到一些做作,仿佛受了欺騙。翻翻一部小說,雖是很荒唐,淺陋,不合理,倒從來不起這樣的感覺的。
聽說後來胡適之先生也在做日記,並且給人傳觀了。照文學進化的理論講起來,一定該好得多。我希望他提前陸續的印出。
但我想,散文的體裁,其實是大可以隨便的,有破綻也不妨。做作的寫信和日記,恐怕也還不免有破綻,而一有破綻,便破滅到不可收拾了。與其防破綻,不如忘破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