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善降祥”的古訓,六朝人本已有些懷疑了,他們作墓誌,竟會說“積善不報,終自欺人”的話。但後來的昏人,卻又瞞起來。元劉信將三歲癡兒拋入蘸紙火盆,妄希福佑,是見於《元典章》《元典章》:即《大元聖政國朝典章》,前集六十卷,新集不分卷。內容係彙輯元世祖中統元年(1260年)至英宗至治二年(1322年)間的法令文牘。(按:劉信的事載該書第五十七卷。)的;劇本《小張屠焚兒救母》《小張屠焚兒救母》:元代雜劇,無名氏作。見《古今雜劇》。卻道是為母延命,命得延,兒亦不死了。一女願侍痼疾之夫一女願侍痼疾之夫:見《醒世恒言》第九卷《陳多壽生死夫妻》。魯迅所說後來改作的,大概是指清代宣鼎《夜雨秋燈錄》第三卷中的《麻瘋女邱麗玉》。,《醒世恒言》中還說終於一同自殺的;後來改作的卻道是有蛇墜入藥罐裏,丈夫服後便全愈了。凡有缺陷,一經作者粉飾,後半便大抵改觀,使讀者落誣妄中,以為世間委實盡夠光明,誰有不幸,便是自作,自受。
有時遇到彰明的史實,瞞不下,如關羽嶽飛的被殺,便隻好別設騙局了。一是前世已造夙因,如嶽飛;一是死後使他成神,如關羽。定命不可逃,成神的善報更滿人意,所以殺人者不足責,被殺者也不足悲,冥冥中自有安排,使他們各得其所,正不必別人來費力了。
中國人的不敢正視各方麵,用瞞和騙,造出奇妙的逃路來,而自以為正路。在這路上,就證明著國民性的怯弱,懶惰,而又巧滑。一天一天的滿足著,即一天一天的墮落著,但卻又覺得日見其光榮。在事實上,亡國一次,即添加幾個殉難的忠臣,後來每不想光複舊物,而隻去讚美那幾個忠臣;遭劫一次,即造成一群不辱的烈女,事過之後,也每每不思懲凶,自衛,卻隻顧歌詠那一群烈女。彷佛亡國遭劫的事,反而給中國人發揮“兩間正氣”的機會,增高價值,即在此一舉,應該一任其至,不足憂悲似的。自然,此上也無可為,因為我們已經借死人獲得最上的光榮了。滬漢烈士的追悼會滬漢烈士的追悼會:一九二五年上海五卅慘案發生後,六月十一日漢口群眾的反帝鬥爭也遭到英帝國主義及湖北督軍蕭耀南的鎮壓。六月二十五日,北京各界數十萬人遊行示威,並在天安門召開滬漢烈士追悼會。有人在會場設立一座兩丈四尺高的木質靈位,懸掛著三丈六尺長的挽聯,上寫“在孔曰成仁在孟曰正命”“於禮為國殤於義為鬼雄”;指揮台正中的白布橫額上,寫有“天地正氣”四個醒目的大字。中,活的人們在一塊很可景仰的高大的木主下互相打罵,也就是和我們的先輩走著同一的路。
文藝是國民精神所發的火光,同時也是引導國民精神的前途的燈火。這是互為因果的,正如麻油從芝麻榨出,但以浸芝麻,就使它更油。倘以油為上,就不必說;否則,當參入別的東西,或水或堿去。中國人向來因為不敢正視人生,隻好瞞和騙,由此也生出瞞和騙的文藝來,由這文藝,更令中國人更深地陷入瞞和騙的大澤中,甚而至於已經自己不覺得。世界日日改變,我們的作家取下假麵,真誠地,深入地,大膽地看取人生並且寫出他的血和肉來的時候早到了;早就應該有一片嶄新的文場,早就應該有幾個凶猛的闖將!
現在,氣象似乎一變,到處聽不見歌吟花月的聲音了,代之而起的是鐵和血的讚頌。然而倘以欺瞞的心,用欺瞞的嘴,則無論說A和O,或Y和Z,一樣是虛假的;隻可以嚇啞了先前鄙薄花月的所謂批評家的嘴,滿足地以為中國就要中興。可憐他在“愛國”大帽子底下又閉上了眼睛了——或者本來就閉著。
沒有衝破一切傳統思想和手法的闖將,中國是不會有真的新文藝的。
一九二五年七月二十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