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剪下自己的胡子的左尖端畢,想,陝西人費心勞力,備飯化錢,用汽車這裏的“汽車”即火車;下文的“自動車”即汽車。載,用船裝,用騾車拉,用自動車裝,請到長安去講演,大約萬料不到我是一個雖對於決無殺身之禍的小事情,也不肯直抒自己的意見,隻會“嗡,嗡,對啦”的罷。他們簡直是受了騙了。
我再向著鏡中的自己的臉,看定右嘴角,剪下胡子的右尖端,撒在地上,想起我的青年時代來——那已經是老話,約有十六七年了罷。
我就從日本回到故鄉來,嘴上就留著宋太祖或什麼宗似的向上翹起的胡子,坐在小船裏,和船夫談天。
“先生,你的中國話說得真好。”後來,他說。
“我是中國人,而且和你是同鄉,怎麼會……”“哈哈哈,你這位先生還會說笑話。”記得我那時的沒奈何,確乎比看見X君的通信要超過十倍。我那時隨身並沒有帶著家譜,確乎不能證明我是中國人。即使帶著家譜,而上麵隻有一個名字,並無畫像,也不能證明這名字就是我。即使有畫像,日本人會假造從漢到唐的石刻,宋太祖或什麼宗的畫像,難道偏不會假造一部木版的家譜麼?凡對於以真話為笑話的,以笑話為真話的,以笑話為笑話的,隻有一個方法:就是不說話。
於是我從此不說話。
然而,倘使在現在,我大約還要說:“嗡,嗡,……今天天氣多麼好呀?……那邊的村子叫什麼名字?……”因為我實在比先前似乎油滑得多了,——好了。
現在我想,船夫的改變我的國籍,大概和X君的高見不同。其原因隻在於胡子罷,因為我從此常常為胡子受苦。
國度會亡,國粹家是不會少的,而隻要國粹家不少,這國度就不算亡。國粹家者,保存國粹者也;而國粹者,我的胡子是也。這雖然不知道是什麼“邏輯”法,但當時的實情確是如此的。
“你怎麼學日本人的樣子,身體既矮小,胡子又這樣,……”一位國粹家兼愛國者發過一篇崇論宏議之後,就達到這一個結論。
可惜我那時還是一個不識世故的少年,所以就憤憤地爭辯。第一,我的身體是本來隻有這樣高,並非故意設法用什麼洋鬼子的機器壓縮,使他變成矮小,希圖冒充。第二,我的胡子,誠然和許多日本人的相同,然而我雖然沒有研究過他們的胡須樣式變遷史,但曾經見過幾幅古人的畫像,都不向上,隻是向外,向下,和我們的國粹差不多。維新以後,可是翹起來了,那大約是學了德國式。你看威廉皇帝的胡須,不是上指眼梢,和鼻梁正作平行麼?雖然他後來因為吸煙燒了一邊,隻好將兩邊都剪平了。但在日本明治維新明治維新:一八六八年日本明治天皇掌握了國家政權,結束了德川幕府的統治,實行一些有利於發展資本主義的改革。這一資產階級性質的改革,被稱明治維新。的時候,他這一邊還沒有失火……。
這一場辯解大約要兩分鍾,可是總不能解國粹家之怒,因為德國也是洋鬼子,而況我的身體又矮小乎。而況國粹家很不少,意見又很統一,因此我的辯解也就很頻繁,然而總無效,一回,兩回,以至十回,十幾回,連我自己也覺得無聊而且麻煩起來了。罷了,況且修飾胡須用的膠油在中國也難得,我便從此聽其自然了。
聽其自然之後,胡子的兩端就顯出毗心現象毗心:即趨向中心。毗心現象,是說上唇兩邊的須尖向下拖垂。來,於是也就和地麵成為九十度的直角。國粹家果然也不再說話,或者中國已經得救了罷。
然而接著就招了改革家的反感,這也是應該的。我於是又分疏,一回,兩回,以至許多回,連我自己也覺得無聊而且麻煩起來了。
大約在四五年或七八年前罷,我獨坐在會館裏,竊悲我的胡須的不幸的境遇,研究他所以得謗的原因,忽而恍然大悟,知道那禍根全在兩邊的尖端上。於是取出鏡子,剪刀,即刻剪成一平,使他既不上翹,也難拖下,如一個隸書的一字。
“阿,你的胡子這樣了?”當初也曾有人這樣問。
“唔唔,我的胡子這樣了。”他可是沒有話。我不知道是否因為尋不著兩個尖端,所以失了立論的根據,還是我的胡子“這樣”之後,就不負中國存亡的責任了。總之我從此太平無事的一直到現在,所麻煩者,必須時常剪剪而已。
一九二四年十月三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