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在戲台上罷了,悲劇將人生的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喜劇將那無價值的撕破給人看。譏諷又不過是喜劇的變簡的一支流。但悲壯滑稽,卻都是十景病的仇敵,因為都有破壞性,雖然所破壞的方麵各不同。中國如十景病尚存,則不但盧梭他們似的瘋子決不產生,並且也決不產生一個悲劇作家或喜劇作家或諷刺詩人。
所有的,隻是喜劇底人物或非喜劇非悲劇底人物,在互相模造的十景中生存,一麵各各帶了十景病。
然而十全停滯的生活,世界上是很不多見的事,於是破壞者到了,但並非自己的先覺的破壞者,卻是狂暴的強盜,或外來的蠻夷。獫狁獫狁:我國古代北方民族之一,周代稱獫狁,秦漢時稱匈奴。早到過中原,五胡五胡:曆史上對匈奴、羯、鮮卑、氐、羌五個少數民族的合稱。來過了,蒙古也來過了;同胞張獻忠張獻忠(1606—1646)字秉忠,號敬軒,延安柳樹澗(今陝西定邊東)人,明末農民起義領袖。
崇禎三年(1630年)起義,轉戰陝、豫各地;崇禎十七年(1644年)入川,在成都建立大西國;清順治三年(1646年)出川,行至川北鹽亭界,猝遇清兵,於鳳凰坡中箭墜馬而死。舊史書(包括野史和雜記)中多有關於他殺人的誇大記載。殺人如草,而滿州兵的一箭,就鑽進樹叢中死掉了。有人論中國說,倘使沒有帶著新鮮的血液的野蠻的侵入,真不知自身會腐敗到如何!這當然是極刻毒的惡謔,但我們一翻曆史,怕不免要有汗流浹背的時候罷。
外寇來了,暫一震動,終於請他做主子,在他的刀斧下修補老例;內寇來了,也暫一震動,終於請他做主子,或者別拜一個主子,在自己的瓦礫中修補老例。再來翻縣誌,就看見每一次兵燹之後,所添上的是許多烈婦烈女的氏名。看近來的兵禍,怕又要大舉表揚節烈了罷。許多男人們都哪裏去了?凡這一種寇盜式的破壞,結果隻能留下一片瓦礫,與建設無關。
但當太平時候,就是正在修補老例,並無寇盜時候,即國中暫時沒有破壞麼?也不然的,其時有奴才式的破壞作用常川活動著。
雷峰塔磚的挖去,不過是極近的一條小小的例。龍門的石佛,大半肢體不全,圖書館中的書籍,插圖須謹防撕去,凡公物或無主的東西,倘難於移動,能夠完全的即很不多。但其毀壞的原因,則非如革除者的誌在掃除,也非如寇盜的誌在掠奪或單是破壞,僅因目前極小的自利,也肯對於完整的大物暗暗的加一個創傷。人數既多,創傷自然極大,而倒敗之後,卻難於知道加害的究竟是誰。正如雷峰塔倒掉以後,我們單知道由於鄉下人的迷信。共有的塔失去了,鄉下人的所得,卻不過一塊磚,這磚,將來又將為別一自利者所藏,終究至於滅盡。倘在民康物阜時候,因為十景病的發作,新的雷峰塔也會再造的罷。但將來的運命,不也就可以推想而知麼?如果鄉下人還是這樣的鄉下人,老例還是這樣的老例。
這一種奴才式的破壞,結果也隻能留下一片瓦礫,與建設無關。
豈但鄉下人之於雷峰塔,日日偷挖中華民國的柱石的奴才們,現在正不知有多少!瓦礫場上還不足悲,在瓦礫場上修補老例是可悲的。我們要革新的破壞者,因為他內心有理想的光。我們應該知道他和寇盜奴才的分別;應該留心自己墮入後兩種。這區別並不煩難,隻要觀人,省己,凡言動中,思想中,含有借此據為己有的朕兆者是寇盜,含有借此占些目前的小便宜的朕兆者是奴才,無論在前麵打著的是怎樣鮮明好看的旗子。
一九二五年二月六日
【按語】文章從盧梭(法國資產階級革命初期的啟蒙思想家)、孔丘開說,深入淺出,針砭時弊,鋒芒雖指向愚昧,卻揭示了是要繼續聽任帝國主義強盜掠奪和宰割,容忍封建軍閥官僚奴役和破壞;還是要“大呼猛進,將礙腳的舊軌道不論整條或碎片,一掃而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