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Q正在不平,又時時刻刻感著冷落,一聽得這銀桃子的傳說,他立即悟出自己之所以冷落的原因了:要革命,單說投降,是不行的;盤上辮子,也不行的;第一著仍然要和革命黨去結識。他生平所知道的革命黨隻有兩個,城裏的一個早已“嚓”的殺掉了,現在隻剩了一個假洋鬼子。他除卻趕緊去和假洋鬼子商量之外,再沒有別的道路了。
錢府的大門正開著,阿Q便怯怯的躄進去。他一到裏麵,很吃了驚,隻見假洋鬼子正站在院子的中央,一身烏黑的大約是洋衣,身上也掛著一塊銀桃子,手裏是阿Q曾經領教過的棍子,已經留到一尺多長的辮子都拆開了披在肩背上,蓬頭散發的像一個劉海仙。對麵挺直的站著趙白眼和三個閑人,正在必恭必敬的聽說話。
阿Q輕輕的走近了,站在趙白眼的背後,心裏想招呼,卻不知道怎麼說才好:叫他假洋鬼子固然是不行的了,洋人也不妥,革命黨也不妥,或者就應該叫洋先生了罷。
洋先生卻沒有見他,因為白著眼睛講得正起勁:
“我是性急的,所以我們見麵,我總是說:洪哥洪哥:指黎元洪。他原任清朝新軍第二十一混成協的協統(相當於以後的旅長),一九一一年武昌起義時,被拉出來擔任革命軍的鄂軍都督。但他並未參與武昌起義的籌劃。!我們動手罷!他卻總說道No!——這是洋話,你們不懂的。否則早已成功了。然而這正是他做事小心的地方。他再三再四的請我上湖北,我還沒有肯。誰願意在這小縣城裏做事情。……”
“唔,……這個……”阿Q候他略停,終於用十二分的勇氣開口了,但不知道因為什麼,又並不叫他洋先生。
聽著說話的四個人都吃驚的回顧他。洋先生也才看見:
“什麼?”
“我……”
“出去!”
“我要投……”
“滾出去!”洋先生揚起哭喪棒來了。
趙白眼和閑人們便都吆喝道:“先生叫你滾出去,你還不聽麼!”
阿Q將手向頭上一遮,不自覺的逃出門外;洋先生倒也沒有追。他快跑了六十多步,這才慢慢的走,於是心裏便湧起了憂愁:洋先生不準他革命,他再沒有別的路;從此決不能望有白盔白甲的人來叫他,他所有的抱負,誌向,希望,前程,全被一筆勾銷了。至於閑人們傳揚開去,給小D王胡等輩笑話,倒是還在其次的事。
他似乎從來沒有經驗過這樣的無聊。他對於自己的盤辮子,仿佛也覺得無意味,要侮蔑;為報仇起見,很想立刻放下辮子來,但也沒有竟放。他遊到夜間,賒了兩碗酒,喝下肚去,漸漸的高興起來了,思想裏才又出現白盔白甲的碎片。
有一天,他照例的混到夜深,待酒店要關門,才踱回土穀祠去。
啪,叭!
他忽而聽得一種異樣的聲音,又不是爆竹。阿Q本來是愛看熱鬧,愛管閑事的,便在暗中直尋過去。似乎前麵有些腳步聲;他正聽,猛然間一個人從對麵逃來了。阿Q一看見,便趕緊翻身跟著逃。那人轉彎,阿Q也轉彎,那人站住了,阿Q也站住。他看後麵並無什麼,看那人便是小D。
“什麼?”阿Q不平起來了。
“趙……趙家遭搶了!”小D氣喘籲籲的說。
阿Q的心怦怦的跳了。小D說了便走;阿Q卻逃而又停的兩三回。但他究竟是做過“這路生意”,格外膽大,於是躄出路角,仔細的聽,似乎有些嚷嚷,又仔細的看,似乎許多白盔白甲的人,絡繹的將箱子抬出了,器具抬出了,秀才娘子的寧式床也抬出了,但是不分明,他還想上前,兩隻腳卻沒有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