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我固執地認為柴薪與火焰的煉形正是我們單個人應對這個世界的最好方式。那個從後門給教堂送去過冬的柴薪的人才是最接近上帝的人。盡管我看不到那個農民每日去教堂祈禱、懺悔,但那是生活的迫近,畢生大部分時間必須匍匐在土地中間,他除了勤勞,他也不知道該到上帝那裏祈禱什麼。
“我勞動,食能裹腹,衣能蔽體禦寒,我祈禱什麼呢?上帝把一切我該有的都給我了。”也許那個農民會這樣說,像一個真實的信徒。那麼,我要再一次記住他的柴薪。——老子曾說:“大成若缺,大盈若衝”,然“其用不弊,其用不窮。”也就是說,最完美的東西,看起來好像有欠缺,最充實的東西,看起來好像很空虛,其實他們的作用卻是永不衰竭、永不窮盡的。
柴薪在一個農民看來,那隻是一些敗柯。在砍下之前,它可能隻是永遠長不成材的雜木,但當他成為柴薪,並帶著雨水和汗滴送到教堂,“靈魂”要作為其間的中介,這時,它就是看起來有欠缺,很虛空但其實就是最完美最充實的東西。
一個並不關心宗教的人,他不信仰上帝,但靈魂向著了善,他是一個真正意義上的信徒。
因為他不懷疑,他從來就認為那是人類心靈的最大寓所,——冬天降臨,那座陰冷的殿堂確實需要一些取暖的柴薪,那是上帝對他的引領,他不得不疾馳。
就像《舊約?詩篇》中的第62首所吟:
“我的心默默無聲、專等統神,
我的救恩是從他而來。
惟獨他是我的盤石,我的拯救,
他是我的高台,我必不動搖。”
我的父親是1987年冬天去世的。在他去世的前一個月,我和他還在大山上打過過冬的柴薪。每天打柴時,父親在路上都對我說:“冬天這麼冷,怎麼能缺少柴薪?”打好柴回家的路上,我們必須經過一座破舊的寺廟,快接近它,父親就顯得異常的嚴肅和安詳,腳步都變得輕了。“那是一個清靜的地方,我們趕快擔著柴走過去。”
這是繞過神的寧靜麼?
彌爾頓在《複樂園》中這樣說:“快接近了,不得不踮起生命的腳尖。”很多年,我一直想描繪出這種秘密,但一拿起筆又感到茫然無措。這其中涉及到一個“神”“人”相互還原的問題,因為彌爾頓看出了神的精神和肉體,人在普遍的善的原則中隱藏了神性,神意味著人放棄了塵俗,臨向了虛空。
因此,我又繼續把上帝的教堂和我父親心中的寺廟混為一談,——因為那無論如何隻是一種形式,它的結果都是良知對人最高生命的暗示。——有一次,我父親和我在打柴回來途經寺廟時遇到了雨,以前我父親一向小心翼翼而又虔誠地繞過的地方,在那天,他為了兒子不至於淋雨而患病,他不得不在它麵前停下來。我和父親把柴薪停在寺廟的簷下時,寺廟裏的僧人出來了,“施主,可把柴薪擔進來一起到裏麵避雨。”但父親立刻就因為自己的衣衫襤褸及滿身的汗而局促不安起來:“不了,不了,我們在門檻上坐一會兒就可以了。”
臨走,他甚至還解下自己一半的柴薪,畢恭畢敬地堆放在寺廟門檻的右側。
我想,在我父親,那時與其說是出於對神的虔誠和敬畏,還不如說是父親與神遭遇,與神站在一起。
每個人都在充當各式各樣的信徒。我在寫完《教堂?七日書》後一直這樣想:什麼才是人類最高的真正的信仰?為什麼我最初就把一捆柴薪送到了上帝的跟前?柏拉圖說過,神祇是無法賄賂的。(見柏拉圖《理想圖》),這一捆柴薪又能代表什麼呢?因此,我又想到了我已去世的父親,一個人對生命、對行為的負責。一個信徒所信仰的無非是人類行為的最高準則。他遞過去自己的良心,這就足夠了,因為神是無法酬報的,“上天賜予下界以光明和影響,下界就反射出天佑的光輝。”(柯勒律治語)而柴薪,作為一個信徒信仰的賦形,它暗含了火,又是那樣對應了人的勤勞。我認為這才是人類所需的最為微薄的奉獻:
“勤勞的人打開天目,看到了諸神
那是上帝的柴薪,它的燃燒
要使今夜的亡靈起身,與幸福列成長陣。”(舊作《判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