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6章 海明威(美國)(1 / 1)

克拉克河穀懷舊

夏末,大鱒魚告別了上遊的水坑,遊到了溪河中央,正要順流而下,到大峽穀的深水裏過冬。因此,九月的頭兩周,正是垂釣的好時節。此地的鱒魚肥壯、滑嫩、亮光光的。幾乎所有的鱒魚都跳著咬鉤。你要是放兩隻魚鉤,多半能同時釣著兩尾鱒魚。要在湍急的溪流中擺弄好上了鉤的魚,那技巧就不能是一般的嫻熟。

夜涼如冰。你若在半夜醒來,會聽見郊狼的嚎聲。白天,你不必過早到溪邊去。一夜的寒風吹徹了溪水。太陽要幾近正午才能照到溪河上。隻有到那時,鱒魚才肯出來捕食。

清晨,你可以騎馬到野外溜達溜達;要不,就坐在小屋前,任陽光照在身上,慵懶地遠眺河穀對岸。那兒,飼草割了,草地一片萎黃,在一排顫楊映襯下,平展展的。這會兒到了秋天,顫楊也黃了。遠方,起伏的群山上,鼠尾草一片銀灰色。

河的上遊,聳立著兩座山峰:引航峰和二指峰。月底,我們可以到那兒去獵山羊。你坐在陽光裏,心裏驚歎著,群山遠遠望去竟有如此端正的形狀:線條清晰、輪廓分明。於是,你記起了從遙遠的地方望到的山影。這情景不同於你停車地方的嶙峋的山崖,不同於你跨過的起伏不平的滑岩,也不同於那突出的狹長的石塊。你汗涔涔地從這塊通到山峰後麵的石頭上摸行著,不敢朝下邊望一眼;你繞過線條圓滑而規則的山峰,來到一片空地上。下邊,山腰上有一塊綠草茵茵的凹地。一隻老公羊正帶著三隻小公羊在凹地上的野檜林裏吃草。

老公羊一身紫灰,隻有臀部是白色的。它抬起頭時,你能看見它頭上的那對犄角又大又厚實。你躺在三英裏外的一塊背風的岩石後麵,用一副蔡斯望遠鏡細細搜尋著這高地上的每一寸風光。當你望著碧油油的野檜叢時,老公羊暴露在你的視線裏的,正是它臀部的那撮白毛。

這會兒,你坐在小屋前麵。你還記得朝山下射去的子彈。小公羊們直起身子,轉過頭來注視著老公羊,等著它站起來。它們看不見高處的你,也沒有嗅出你的氣味。槍聲沒有驚動它們,它們以為隻是又滾下去了一塊卵石。

曾記當年,我們在林溪的源頭蓋了一間木屋。我們每次外出,大灰熊總是撞開了屋門。那年的雪姍姍來遲,這頭熊因此遲遲不肯冬眠。整個秋天,它不是扯開木屋的門,就是毀壞陷阱。它精明絕頂,白天,你斷不會見到它。你還記得,後來,小錘溪溪頭的高地上,來了三頭大灰熊。你聽到木頭斷裂的聲音,以為是母麋在奔跑。跟著,它們出現在眼前,在零零碎碎的日影裏,偷偷地、輕悠悠地跑著;下午的太陽照在它們身上,短而硬的鬃毛閃爍著柔和的銀光。

你記得,秋天,麋鹿一天天肥胖起來;公牛離你那麼近,它抬頭時,你能看到它胸脯肌肉的起伏,但是,你仍看不見它藏在密林中這些善良意願在大多數場合派不上用場。所以這四年是一個漫長的、無力實現的團結之夢。當前局勢之所以緊急、令人焦慮,也在於此。壁壘傾圮了,我們的命運握在自己手裏。是重又複蘇的古老糾紛,還是這個巨大的團結願望將取得勝利呢?你們從倫敦望著我們,請你們大家多少保持一點耐心:占領時期的回憶還沒抹掉,我們剛剛醒過來。拿我來說,我在街角遇到一名美國兵時,會本能地突然一驚:我以為他是德國人。反過來,一名躲在窖裏的德國軍人迫於饑餓出來投降,巴黎解放後半個月他就可以騎自行車在香榭麗舍大街暢行無阻。人們太習慣德國人的存在了,以至對他們視而不見。我們需要許多時間才能忘記過去,而明天的法國還沒有露出它的真麵目。

但是我們首先請你們理解,占領往往比戰爭更可怕。因為在戰爭中每個人都可以表現自己是男子漢,而在占領這一曖昧的處境中我們真的不能行動,甚至不能思想。在這個時期——抵抗運動除外——法國大概說不上始終表現得很偉大。但是你們首先應該理解,積極的抵抗必定隻能限於少數人。其次,我以為,這一小部分人義無反顧地自願以身殉難,他們足以補償我們的種種軟弱之處。最後,如果這篇文章能幫助你們衡量我們國家在羞辱、在極度厭惡、在憤怒中忍受的一切,我以為,你們會和我一樣認為,它有權得到尊重,包括它的過失在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