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從不曾見到泠飲酒,他五歲那年到火族,在南國十餘載,回到故國才剛是成年的年紀,也許已經習慣火國愛桑離亞的茶飲了。
除了泠,我見到的所有冰國人都是純正的銀發銀瞳。我的存在,總能引起孩子們好奇和成人們異樣的目光。一次我坐在結滿冰霜餐桌前,對麵的冰國人套著黑色皮甲,用短刀吃力地割著盤中凍得硬邦邦的海魚,他抬起頭時,我看到他刻刀般的臉上滿是嚴寒留下的瘡痍,他用仿佛見到了一個異類的表情打量了我片刻,又低下頭嘟囔著切魚。
泠時常和我講起他在南國的往事以及他經商時的奇遇。在光之國厄利薩斯克,那裏的人喜好在紅葡萄酒中加入蒔蘿香料,製成熱飲,洛菲亞大教堂中的燭火盤旋,像是火龍的圖騰,朝拜者的歌聲雄渾激昂,心中仿佛燃燒著熾熱焰火。泠的描述讓我想起記憶中升騰的烈火,火苗如同蟒蛇絞纏,仿佛要把世界吞沒。在火國愛桑離亞,宮殿屋頂是壯麗輝煌的金色,四角像飛鳥的四角一樣張開,梁柱被塗成朱紅色,碧綠色的雕欄上漆畫著珍禽異獸,細雨連綿的季節,池塘中開滿粉紅色的荷花,漣漪中倒映著銀色的月。火族的玉瓷與綢緞,讓異國的王權者趨之若鶩,而他們用於交換的,卻多是腳戴枷鎖的奴隸......我總是默默聽泠傾訴。泠的聲音讓我感到溫暖而熟悉,就像存在於過去的回憶中,讓人禁不住去憧憬遙遠飄渺的異國。
我無數次向泠問起我的過去,他卻總是回避我的問題,為什麼我醒在這個冰雪的國度?我的過去到底發生了什麼?僅存的記憶又代表著什麼?這些都成了深埋在我內心的謎。
那個絆到我腳的小男孩總喜歡追著我,給我喝他加了冰蓮花的雪麥酒。他似乎對我的發色瞳色非常好奇,但我沒法回答他我不記得的問題。我總是揉揉他的頭,遞給他一顆極光石,然後想要走開,他卻緊緊抱住我的雙腿不放。後來我知道,他叫索爾,是格蘭威城城主的兒子。
後來我問起泠發角的那塊深藍晶體,泠告訴我。這是北海的藍晶,能像植物一樣生長,越是強烈的暴風雪,越是砭骨的寒冷,它的藍色就會越深邃。而泠的母親也曾是五司之一,才會有如此純粹的藍晶。泠說這些話時雙目黯淡失神,像是心頭有難以痊愈的寒瘡。
我站在格蘭威城樓頭的瞭望台上時,天色突然變得灰暝壓抑。熙攘的大雪浸過陰沉厚重的雲層,隨著凜冽的寒風,在空中肆意回旋飛舞,逐漸模糊了視野。我忽然回憶起一幅畫麵,也是碩大的飛雪,仿佛能淹沒宮殿高塔,肆虐的寒風帶著雪花狂舞,冰冷沉重的雪花不斷積壓在我的肩頭,卻無法掩藏麵前那道身影。他轉過身來,我看到他漆黑如夜色的長發,殷紅似鮮血的瞳眸,還有那似有似無,陰森邪氣的笑容。
我突然被泠清冷的聲音驚醒,連忙抖掉身上的雪花。泠輕撫著冰牆上粘連的白雪,海藍色的眼眸凝視著灰暗雪山的盡頭。飄飛的大雪落在他的頭上,漸漸染白了他亮銀色的長發。泠從來不會刻意弄掉身上的雪花,他似乎並不厭惡這種冰冷的天降之物,反而像是親近那種冰雪覆蓋在身的感受。也許這就是為什麼泠大部分時間都是一副冷若冰霜的模樣吧。而我每每在他身邊,不時弄掉身上的雪花。
模糊的雪幕中不時掠過白色的飛鳥。泠的眸光追隨著那些自由翱翔的鳥兒,臉上漸漸浮現出些許溫柔的神情,冰霜般的唇角微微上揚。
“還記得嗎,燭,這些從南海飛來的雪鷹,從來都是孑然一身,隻有在水暖南遷的季節,才能看到它們成雙成對的身影。”泠回頭對我輕笑,他銀色的睫毛上落滿了白雪,雙瞳閃爍著藍色眸光。我拍掉絨衣上的積雪,聽泠繼續傾訴:“雄鳥的一生隻會尋找一隻雌鳥。它們結伴飛往南海,雌鳥留下哺育後代,雄鳥即飛回繼續孤寂地過完一生。它們未從飛雪中出生,生命卻注定在風雪中結束。有時它們彼此離得那麼近,卻始終不曾結伴而行。”我啞然看向那些如同冰雪的鳥兒,寂寞如雪,便是如此吧。
泠走過來,為我拭去肩頭的落雪,“燭,你所遺忘的,都會慢慢記起來的,你隻需要耐心等待。”泠緩步走向盤旋的冰階,挺拔的背影逐漸消失在紛飛的大雪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