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籍幫助我度過了生活,書籍幫我思考和認識了生活。這是我與書本交相糾纏了半輩子後所得到的最深感受。我想自己的後半輩子是離不開書本了。盡管我也不時得到這樣的提醒:在電視這樣的現代傳媒進入每一個家庭,“信息高速公路”日益影響知識分子的閱讀方式和工作方式的今天,書籍的出版是否還有存在的必要呢?它的圖像、聲音、信息傳遞速度,難道不比書本可感、親切、迅捷百倍千倍?
的確如此。但我不知道人們是否細細體會過自己用目光“激活”那一個個沉默無聲的文字的快樂,是否尋思過那千篇一律的印刷符號,與它所顯現、暗示或隱藏的“世界”,有多麼大的區別。如果你體味和尋思過,或許你馬上就會意識到,在那空間感相同的每一個漢字中,或者由二十六個字母組成的英文中,一旦經過作家的編排組合,會呈現出多麼神奇的景觀。這種被古代詩論家稱為“鏡花水月”,可感而不可觸摸的語言世界,是否最極致地體現了人類的智慧和創造力?人們通過與公共符號、公共語法的爭戰協商,讓現實與語言在互相吸收中呈現出個人的品質與情趣,這是多麼壯觀又多麼快樂的鬥爭(也可以換一種說法:遊戲),當然也是最個人化的“鬥爭”,最自由的鬥爭。
但是我對書本的喜愛,不止於覺得在文字欣賞中最能發現人類智慧、創造、個性等特征,更因為書籍的閱讀時時讓我看見自己的“存在”;那一排排呆立不動的文字,全因為我們具體個人的經驗、情感、想象力的參與獲得了生命,變成了生動的形象或者明晰的觀念。我常常認同你用文字肯定或改變了我的生活感受,我滿懷感激,因為你讓我的許多感受變成了知識。我也可以反抗你,用我的經驗、知識否定你的表達,當然更可以在心裏與你“協商”、對話,這時我可能得到了一種既不屬於你,也超越了自己的意識。而在進行這一切的時候,我絕對不必看你的臉色,不必擔心你高興或不高興;甚至不擔心你的表達比較濃縮、艱深,或者“朦朧”,我可以任性地把書合上,放回書架,或者翻回去,多讀幾遍……
當然,我突然發現,說讀書是一種絕不幹擾公共空間,最自由的欣賞別人又自我欣賞的“私人生活”,是否在說一件自己最擔心的事?怎麼現在的書越賣越貴,裏麵的文字卻越來越不耐讀,就像電視肥皂劇或從電子郵箱裏撿出的郵件一樣,毫無語言的魅力?當書的寫作、出版策略,認同現代傳媒的生產方式與消費效應的時候,是否正是人類感性、想象力退化的時候?
1996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