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百年清華容不下“真維斯”——清華校慶年的大學之惑(3 / 3)

然而,無論是捐助者還是受捐的高等學府都應當意識到,作為求知、成長、研究學問和交流思想的場所,大學校園畢竟不是國貿中心或金茂大廈,這裏自有其不可忽視的傳統與氛圍。就企業而言,在商言商雖沒有什麼錯,但赤裸裸地將教學樓當成廣告看板,從所引起的公眾反應來看,其宣傳效果也未見得好。一個真正聰明的企業家應當明白,在大學校園中收斂鋒芒,淡化商業色彩,本身就是一種成功的商品營銷和形象塑造。畢竟在知識的殿堂裏,無人不是謙卑的,本就應該常懷敬畏之心。

也有批評者發出不同聲音,質疑“偌大一個清華容不下一個真維斯”,認為對“真維斯樓”的種種非議,隻是文化人的心理自大症作祟而已:“服裝企業怎麼了?賣服裝就沒文化,就沒技術含量嗎?清華大學有商學院,培養了那麼多的MBA、EMBA的學生,都能做出比‘真維斯’更好的企業嗎?估計真維斯要是給他們一個谘詢項目,清華人也會屁顛屁顛地去做,不會拒絕到手的銀子吧,和企業合作,清華人就不銅臭了?”(湯夢娟《真維斯丟了誰的臉?》)

這番言論雖然混淆了大學與其“產品”,將合理利用資源和追逐金錢效用混為一談,但確實也有一定的代表性。不得不承認,知識分子在冠名問題上的確更為敏感。這或許是因為知識分子對於“大學”二字的思考和感情,原本就較為深刻。雖然現在仍以“淨土”來要求高等學府未免不合時宜,但在大學精神和商業利益之間,依然橫亙著一條不能逾越的紅線。即使在一個被物質文明浸透和淹沒的時代,追求“風骨”和“斯文”仍然不過時。多保留幾個敏感和“自大”的文化人,更應該是一件幸事。

清華這麵鏡子

一百歲的清華大學,在校慶年裏接連遭遇數場紛爭,可能是此前誰也不曾預料到的。表麵上看來,校慶風波和“真維斯樓”關係不大,但其實兩者都與“如何建設真正的大學”這一命題密切相關。被推上風口浪尖的清華則成了一麵鏡子,照出的是當今大學的諸多困境與尷尬。

每當現實令我們感到困惑和茫然時,曆史常常能提供啟示。以“所謂大學者,非謂有大樓之謂也,有大師之謂也”一語為人所熟知的梅賄琦校長,主政清華數十年,深得師生信任,在學校的發展史上作出了重要貢獻,被讚譽為“清華永遠的校長”。在清華所推行的教育方針中,梅校長尤其看重通才教育。他認為大學所造就的不僅是某一領域的專門人才,而是“周聞洽見,本末兼賅,博而能約之通士”。即便是工學院或工科大學,也應該以造就“工業通才”為目標,“隻靠技術人才,是不足以成事的”。因為發展工業,除了技術之外,更需要運用資本、組織原料和人力的知識,而這些知識來自人文社會科學,所以“真正工業的組織人才,對於心理學、社會學、倫理學,以至於一切的人文科學、文化背景,都應該有充分的了解”。(梅貽琦《工業化的前途與人才問題》)因此在清華的課程設置上,梅貽琦主張第一年不分院係,實施通才教育,尤其應側重語言文字、自然科學和社會科學的訓練。

工科出身的梅貽琦,本人就具有極高的文學和藝術修養,是他所推行的通才教育最佳的代言人。據他的秘書趙賡颶回憶,“梅校長寫字秀氣,畫圖幹淨;衣著床衾和書報用具,都整齊有序,生活在簡樸中有藝術。……聽音樂、看評劇、鑒別書畫、欣賞詩詞,都有極高的修養。他雖不寫文章,少講演,但平時看書的範圍很廣,除最新物理、工程等書報都經常研讀以外,本來四書爛熟,五經時常引用,史地、社會科學的基礎一點兒不忽略;最忙的時候,窗頭仍有英文《讀者文摘》與王國維《觀堂集林》。他學識豐富,見解卓越,與許多科的專門學人都能談得攏”。

事實上,通才教育的理念並非梅貽琦的一己之見,當時清華的教授們大多秉持相同的看法。曾長期擔任清華教務長的潘光旦認為“學校教育的目的不端在灌輸智識,而在培養一個囫圇的人。我們要承認每一個人是一個本體,是囫圇的,而不是零碎的;教育的對象是一個囫圇的人”。文學院院長馮友蘭也認為大學不是職業學校,不隻在訓練職業人才,“職業學校的畢業生就是器,或者說他是大器,但無論如何大總是一個器”。而大學的目標在於培養合乎理想的人,“就是對於世界社會有他自己的認識、看法,對已往及現在所有有價值的東西——文學、美術、音樂等都能欣賞,具備這些條件者就是一個‘人’。所以大學教育除了給人一專知識外,還養成一個清楚的腦子、熱烈的心,這樣他對社會才可以了解、判斷,對已往現在所有的有價值的東西才可以欣賞”。(馮友蘭《論大學教育》)

清華大學的鄰居北京大學,更早開始實施通才教育。“北大永遠的校長”蔡元培先生,向來主張大學要培養“融通文理兩課之界限”的“碩學宏材”。他認為對學生而言,“如果進入一所各科隻開設與其他學科完全分開的、隻有本科專業課程的大學,那對他的教育將是不利的。因為這樣一來,理科學生勢必放棄對哲學與文學的愛好,使他們失去了在這方麵的造詣機會。結果他的教育將受到機械論的支配,他最終會產生一種錯誤的認識,認為客觀上的社會存在形式是一回事,而主觀上的社會存在形式完全是另一回事,兩者截然無關。這將導致自私自利的社會或機械社會的發展”。因此,蔡元培決心打破不同知識領域的學生之間的障礙,在北大實行“廢科設係”的改革,並確立公共選修製度,以豐富學生的知識基礎。(蔡元培《中國現代大學觀念及教育趨向》)

這些教育專家之所以如此重視通才教育,不僅是為了建立完善的人才培養機製,更源於知識分子對於大學功用的認知。早在1921年,蔡元培就闡述過建設理想大學的途徑。在他看來,應該將中國的教育精神和西方的教育製度結合起來。關於中國的教育精神,蔡先生重點談到了孔子和墨子的“陶養德性”。關於西方的教育體係,他則提出了三種模式:英國教育重在培養學生的道德,德國教育注重培養專業人才,美國的大學則強調服務於社會。蔡先生指出,大學建設須將這幾個要素結合在一起,並形成自己的特色與優勢。也就是說,一個真正的大學,必須兼具陶養性情、培育道德、傳播知識和服務社會這四種職能,缺一不可。

梅貽琦先生也曾以清華為例,詳細闡釋過他對於大學之功用的看法:“學府之機構,自身亦正複有其新民之功用,就其所在地言之,大學們然為一方教化之重鎮,而就其聲教所暨者言之,則充其極可以為國家文化之中心,可以為國際思潮交流與朝宗之彙點。”在平常時期,憑借著師生之人格與言行舉止,大學為社會的表率。在非常時期,則發揮倡導之功。他因此得出結論:“一地之有一大學,猶一校之有教師也,學生以教師為表率,地方則以學府為表率,古人謂一鄉有一善士,則一鄉化之,況學府者應為四方善士之一大總彙乎?”(梅貽琦《大學一解》)

無論是蔡元培先生所強調的四種職能,還是梅貽琦所堅持的“為社會之表率”,在兩位校長的心目中,大學不僅是傳承專業知識的課堂,更應該成為精神溝通和思想交流的場所。在這裏爭論陳寅恪和鄧稼先誰的價值更高是毫無意義的,因為大學原本就該為人類的一切精神財富敞開大門。與之相應地,大學也不應該成為任何一種學說或觀念獨霸的陣地。無論是商業還是政治對大學的滲透和占領,其實都與獨立、自由的大學精神相背離。當然,在當下嚴峻的教育環境中,以梅、蔡二位的標準來要求大學,或者已經不太現實,但至少我們必須意識到,什麼才是我們應當追求的目標。

1941年4月,在昆明躲避戰亂的清華大學迎來了建校三十周年。有美國學校在賀電中以“中邦三十載,西土一千年”,來盛讚清華的發展之速。就在這個曆史的轉折點上,擔任清華校長已整整十年的梅貽琦,冷靜地寫下了《大學一解》,對自己的辦學理念做出了總結:“教育之最大的目的,要不外使群中之己與眾己所構成立群各得其安所遂生之道,且進以相位相育,相方相苞;則此地無中外,時無古今,無往而不可通者也。”七十年過去了,當時正值壯年的清華,如今已是百歲老人。或許他可以暫且放慢飛速發展的步伐,放下“十年內成為世界一流大學”的夢想,先仔細思考一下老校長所言“相位相育,相方相苞”的真正含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