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十二 楊抽馬甘請杖 富家郎浪受驚(3 / 3)

偶然那一日獨自在書房中歇宿,時已黃昏人定,忽聞得叩門之聲。起來開看,隻見一個女子閃將入來,含顰萬福道:“妾東家之女也。丈夫酒醉逞凶,橫相逼逐,勢不可當。今夜已深,不可遠去。幸相鄰近,願借此一宿。天未明即當潛回家裏,以待丈夫酒醒。”富家子看其模樣,盡自飄逸有致,私自想道:“暮夜無知,落得留他伴寢。他說天未明就去,豈非神鬼不覺的?”遂欣然應允道:“既蒙娘子不棄,此時沒人知覺,安心共寢一宵,明早即還尊府便了。”那婦人並無推拒,含笑解衣,共枕同衾,忙行雲雨。一個孤館寂寥,不道佳人猝至;一個夜行淒楚,誰知書舍同歡?兩出無心,略覺情形忸怩;各因乍會,翻驚意態新奇。未知你弱我強,從容試看;且自抽離添坎,熱鬧為先。行事已畢,俱各困倦。

睡到五更,富家子恐天色乍明,有人知道,忙呼那婦人起來。叫了兩聲,推了兩番,既不見聲響答應,又不見身子展動。心中正疑,鼻子中隻聞得一陣陣血腥之氣,甚是來得狠。富家子疑怪,隻得起來桃明燈盞,將到床前一看,叫聲“阿也!”正是分開八片頂陽骨,澆下一桶雪水來。你道卻是怎麼?原來昨夜那婦人身首,已斫做三段,鮮血橫流,熱腥撲鼻,恰象是才被人殺了的。富家子慌得隻是打顫,心裏道:“敢是丈夫知道趕來殺了他,卻怎不傷著我?我雖是弄了兩番,有些疲倦,可也忒睡得死。同睡的人被殺了,怎一些也不知道?而今事已如此,這屍首在床,血痕狼藉,修忽天明,他丈夫定然來這裏討人,豈不決撒?若要並疊過,一時怎能幹淨得?這禍事非同小可!除非楊抽馬他廣有法術,或者可以用甚麼障眼法兒,遮掩得過。須是連夜去尋他。”

也不管是四更五更,日裏夜裏,正是慌不擇路,急走出門,望著楊抽馬家用亂亂攛攛跑將來。擂鼓也似敲門,險些把一雙拳頭敲腫了。楊抽馬方才在裏麵答應,出來道:“是誰?”富家子忙道:“是我,是我。快開了門有話講!”此時富家子正是急驚風撞著了慢郎中。抽馬聽得是他聲音,且不開門,一路數落他道:“所貴朋友交厚,緩急須當相濟。前日借貸些少,尚自不肯,今如此黑夜來叫我甚麼幹?”富家子道:“有不是處且慢講,快與我開開門著。”抽馬從從容容把門開了。富家子一見抽馬,且哭且拜道:“先生救我奇禍則個!”抽馬道:“何事恁等慌張?”富家子道:“不瞞先生說,昨夜黃昏時分,有個鄰婦投我,不合留他過夜。夜裏不知何人所殺,今橫屍在家,乃飛來大禍。望乞先生妙法救解。”抽馬道:“事體特易。隻是你不肯顧我緩急,我顧你緩急則甚?”富家子道:“好朋友!念我和你往來多時,前日偶因缺乏,多有得罪。今若救得我命,此後再不敢吝惜在先生麵上了。”抽馬笑道:“休得驚慌!我寫一符與你拿去,貼在所臥室中,亟亟關了房門,切勿與人知道。天明開看,便知端的。”富家子道:“先生勿耍我!倘若天明開看仍複如舊,可不誤了大事?”抽馬道:“豈有是理!若是如此,是我符不靈,後來如何行術?況我與你相交有日,怎誤得你?隻依我行去,包你一些沒事便了。”富家子道,“若果蒙先生神法救得,當奉錢百萬相報。”抽馬笑道:“何用許多!但隻原借我二萬足矣。”富家子道:“這個敢不相奉!”

抽馬遂提筆畫一符與他,富家子袖了急去。幸得天尚未明,慌慌忙忙依言貼在房中。自身走了出來,緊把房門閉了,站在外邊,牙齒還是捉對兒廝打的,氣也不敢多喘。守至天大明了,才敢走至房前。未及開門,先向門縫窺看,已此不見甚麼狼藉意思。急急開進看時,但見幹幹淨淨一床被臥,不曾有一點漬汙,那裏還見甚麼屍首?富家子方才心安意定,喜歡不勝。隨即備錢二萬,並吩咐仆人攜酒持肴,特造抽馬家來叫謝。抽馬道:“本意隻求貨二萬錢,得此已勾,何必又費酒肴之惠?”富家子道:“多感先生神通廣大,救我難解之禍,欲加厚酬,先生又吩咐隻須二萬。自念莫大之恩,無可報謝,聊奉後酒,圖與先生遣興笑談而已。”抽馬道:“這等,須與足下痛飲一回。但是家間窄隘無趣,又且不時有人來尋,攪擾雜遝,不得快暢。明日攜此酒肴,一往郊外盡興何如?”富家子道:“這個絕妙!先生且留此酒肴自用。明日再攜杖頭來,邀先生郊外一樂可也。”抽馬道:“多謝,多謝。”遂把二萬錢與酒肴,多收了進去。富家子別了回家。

到了明日,果來邀請出遊,抽馬隨了他到郊外來。行不數裏,隻見一個僻淨幽雅去處,一條酒簾子,飄飄揚揚在這裏。抽馬道:“此處店家潔靜,吾每在此小飲則個。”富家子即命仆人將盒兒向店中座頭上安放已定,相拉抽馬進店,相對坐下,喚店家取上等好酒來。隻見裏麵一個當壚的婦人,應將出來,手拿一壺酒走到麵前。富家子抬頭看時,吃了一驚。原來正是前夜投宿被殺的婦人,麵貌一些不差,但隻是象個初病起來的模樣。那婦人見了富家子,也注目相視,暗暗癡想,象個心裏有甚麼疑惑的一般。富家子有些鵑突,問道:“我們與你素不相識,你見了我們,隻管看了又看,是甚麼緣故?”那婦人道:“好教官人得知,前夜夢見有人邀到個所在,乃是一所精致書房,內中有少年留住。那個少年模樣頗與官人有些廝象,故此疑心。”富家子道:“既然留住,後來卻怎麼散場了?”婦人道:“後來直到半夜方才醒來,隻覺身子異常不快,陡然下了幾鬥鮮血,至今還是有氣無力的。平生從來無此病,不知是怎麼樣起的。”楊抽馬在旁隻不開口,暗地微笑。富家子曉得是他的作怪,不敢明言。私念著一響歡情,重賞了店家婦人,教他服藥調理。楊抽馬也笑嘻嘻的袖中取出一張符來付與婦人,道:“你隻將此符貼在睡的床上,那怪夢也不做,身體也自平複了。”婦人喜歡稱謝。

兩人出了店門,富家子埋怨楊抽馬道:“前日之事,正不知禍從何起,原來是先生作戲。既累了我受驚,又害了此婦受病,先生這樣耍法不是好事。”抽馬道:“我隻召他魂來誘你。你若主意老成,那有驚恐?誰教你一見就動心營勾他,不驚你驚誰!”富家子笑道:“深夜美人來至,遮莫是柳下惠、魯男子也忍耐不住,怎教我不動心?雖然後來吃驚,那半夜也是我受用過了。而今再求先生致他來與我敘一敘舊,更感高情,再客酬謝。”抽馬道:“此婦與你元有些小前緣,故此致他魂來,不是輕易可以弄術的,豈不怕鬼神貴罰麼?你夙債原少我二萬錢,隻為前日若不如此,你不肯借。偶爾作此頑耍勾當,我原說二萬之外,要也無用。我也不要再謝,你也不得再妄想了。”富家子方才死心塌地敬服抽馬神術。抽馬後在成都賣卜,不知所終。要知雖是絕奇術法,也脫不得天數的。

異術在身,可以驚世。若非夙緣,不堪輕試。

杖既難逃,錢豈妄覬?不過前知,遊戲三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