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丞相自荊襄召還,子公亮遣書來叫所向。抽馬答書道:“得蘇不得蘇,半月去非同僉書。”其時僉書未有帶“同”字的,虞公不信。以後守蘇台,到官十五日,果然召為同僉書樞密院事。時錢處和先為僉書,故加“同”字。其前知不差如此。
果州教授關壽卿,名孫。有同僚聞知楊抽馬之術,央他遣一仆致書問休咎。關仆未至,抽馬先知,已在家吩咐其妻道:“快些遭飯,有一關姓的家仆來了,須要待他。”其妻依言造飯,飯已熟了,關仆方來。未及進門,抽馬迎著笑道:“足下不問自家事,卻為別人來奔波麼?”關仆驚拜道:“先生真神仙也!”其妻將所造之飯款待此仆,抽馬答書,備言禍福而去。
原來他這妻子姓蘇,也不是平常的人。原是一個娼家女子,模樣也隻中中。卻是拿班做勢,不肯輕易見客。及至見過的客,他就評論道某人是好,某人是歹,某人該興頭,某人該落泊,某人有結果,某人沒散場。恰象請了一個設帳的相士一般。看了氣色,是件斷將出來,卻麵前不十分明說,背後說一兩句,無不應驗的。因此也名重一時,來求見的頗多。王孫公子,車馬盈門。中意的晚上也留幾個,及至有的往來熟了,欲要娶他,隻說道:“目前之人皆非吾夫也!”後來一見楊抽馬這樣醜頭怪臉,偏生喜歡道:“吾夫在此了。”抽馬一見蘇氏,便象一向認得的一般道:“原來吾妻混跡於此。”兩下說得投機,就把蘇氏娶了過來。好一似桃花女嫁了周公,家裏一發的陰陽有準,禍福無差。楊抽馬之名越加著聞。就是身不在家,隻消到他門裏問著,也是不差的。所以門前熱鬧,家裏喧闐,王侯貴客,無一日沒有在座上的。
忽地一日抽馬在郡中,郡中走出兩個皂隸來,少不得是叫做張千、李萬,多是認得抽馬的,齊來聲諾。抽馬一把拉了他兩人出郡門來,道:“請兩位到寒舍,有句要緊話相央則個。”那兩個公門中人,見說請他到家,料不是白差使,自然願隨鞭鐙,跟著就行。抽馬道:“兩位平日所用官杖,望乞就便帶了去。”張千、李萬道:“到宅上去,要官杖子何用?難道要我們去打那個不成?”抽馬道:“有用得著處,到彼自知端的。”張千、李萬曉得抽馬是個古怪的人,莫不真有甚麼事得做,依著言語,各據了一條杖子,隨到家來。抽馬將出三萬錢來,送與他兩個。張千、李萬道:“不知先生要小人那廂使喚,未曾效勞,怎敢受賜?”抽馬道:“兩位受了薄意,然後敢相煩。”張千、李萬道:“先生且說。將來可以效得犬馬的,自然奉命。”抽馬走進去喚妻蘇氏出來,與兩位公人相見。張千、李萬不曉其意,為何出妻見子?各懷著疑心,不好做聲。隻見抽馬與妻每人取了一條官杖,奉與張千、李萬道:“在下別無相煩,隻求兩位牌頭將此杖子責我夫妻二人每人二十杖,便是盛情不淺。”張千、李萬大驚道:“那有此話!”抽馬道:“兩位不要管,但依我行事,足見相愛。”張千、李萬道:“且說明是甚麼緣故?”抽馬道:“吾夫婦目下當受此杖,不如私下請牌頭來完了這業債,省得當場出醜。兩位是必見許則個。”張千、李萬道:“不當人子!不當人子!小人至死也不敢胡做。”抽馬與妻歎息道:“兩位畢竟不肯,便是數已做定,解攘不去了。有勞兩位到此,雖然不肯行杖,請收了錢去。”張千、李萬道:“尊賜一發出於無名。”抽馬道:“但請兩位收去,他日略略用些盛情就是。”張千、李萬雖然推托,公人見錢,猶如蒼蠅見血,一邊接在手裏了,道:“既蒙厚賞,又道是長者賜少者不敢辭,他日有用著兩小人處,水火不避便了。”兩人真是無功受賞,頭輕腳重,歡喜不勝而去。
且說楊抽馬平日祠神,必設六位:東邊二位空著虛座,道是神位。西邊二位卻是他夫妻二人坐著作主。底下二位,每請一僧一道同坐。又不知奉的是甚麼神,又不從僧,又不從道,人不能測。地方人見他行事古怪,就把他祠神詭異說是“左道惑眾,論法當死”,首在郡中。郡中準詞,差人捕他到官,未及訊問,且送在監裏。獄吏一向曉得他是有手段的蹊蹺作怪人,懼怕他的術法利害,不敢另上械枷,曲意奉承他。卻又怕他用術逃去,沒尋他處,心中甚是憂惶。抽馬曉得獄吏的意思了,對付吏道:“但請足下寬心,不必慮我。我當與妻各受刑責,其數已定,萬不可逃,自當含笑受之。”獄吏道:“先生有神術,總使數該受刑,豈不能趨避,為何自來就他?”抽馬道:“此魔業使然,避不過的。度過了厄,始可成道耳。”獄吏方才放下了心。果然楊抽馬從容在監,井不作怪。
郡中把他送在司理楊枕處議罪。司理曉得他是法術人,有心護庇他。免不得外觀體麵,當堂鞠訊一番。楊抽馬不辨自己身上事,仰麵對司理道:“令叔某人,這幾時有信到否?可惜,可惜!”司理不知他所說之意,默然不答。隻見外邊一人走將進來,道是成都來的人,正報其叔訃音。司理大驚退堂,心服抽馬之靈。其時司理有一女久病,用一醫者陳生之藥,屢服無效。司理私召抽馬到衙,意欲問他。抽馬不等開口便道:“公女久病,陳醫所用某藥,一毫無益的,不必服他。此乃後庭樸樹中小蛇為崇。我如今不好治得,因身在牢獄,不能役使鬼神。待我受杖後以符治之,可即平安,不必憂慮!”司理把所言對夫人說。夫人道:“說來有因,小姐未病之前,曾在後園見一條小蛇緣在樸樹上,從此心中恍惚得病起的。他既知其根由,又說能治,必有手段。快些周全他出獄,要他救治則個。”司理有心出脫他,把罪名改輕,說:“元非左道惑眾死罪,不過術人妄言禍福”,隻問得個不應決杖。申上郡堂去,郡守依律科斷,將抽馬與妻蘇氏各決臀杖二十。原來那行杖的皂隸,正是前日送錢與他的張千、李萬兩人。各懷舊恩,又心服他前知,加意用情,手腕偷力,蒲鞭示辱而已。抽馬與蘇氏盡道業數該當,又且輕杖,恬然不以為意。受杖歸來,立書一符,又寫幾字,作一封送去司理衙中,權當酬謝周全之意。司理拆開,見是一符,乃教他掛在樹上的,又一紅紙有六字,寫道:“明年君家有喜”。司理先把符來試掛,果然女病灑然。留下六字,看明年何喜。果然司理兄弟四人,明年俱得中選。
抽馬奇術如此類者,不一而足。獨有受杖一節,說是度厄,且預先要求皂隸行杖責解攘。及後皂隸不敢依從,畢竟受杖之時,用刑的仍是這兩人,真堪奇絕。有詩為證:
禍福從來有宿根,要知受杖亦前因。
請君試看楊抽馬,有術何能強避人?
楊抽馬術數高奇,語言如響,無不畏服。獨有一個富家子與抽馬相交最久,極稱厚善,卻帶一味狎玩,不肯十分敬信。抽馬一日偶有些事幹,要錢使用,須得二萬。囊中偶乏,心裏想道:“我且蒿惱一個人著。”來向富家借貨一用。富家子聽言,便有些不然之色。看官聽說,大凡富家人沒有一個不慳吝的。惟其看得錢財如同性命一般,寶惜倍至,所以錢神有靈,甘心跟著他走:若是把來不看在心上,東手接來西手去的,觸了財神嗔怒,豈肯到他手裏來?故此非怪不成富家,才是富家一定慳了。真個“說了錢便無緣”。這富家子雖與楊抽馬相好,隻是見他興頭有術,門麵撮哄而已。忽然要與他借貸起來,他就心中起了好些歹肚腸。一則說是江湖行術之家,貪他家事起發他的,借了出門,隻當舍去了。一則說是朋友麵上,就還得本錢,不好算利。一則說是借慣了手腳,常要歆動,是開不得例子的。隻回道是“家間正在缺乏,不得奉命”。抽馬見他推辭,哈哈大笑道:“好替你借,你卻不肯。我隻教你吃些驚恐,看你借我不迭。那時才見手段哩!”自此見富家子再不提起借錢之事。富家子自道回絕了他,甚是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