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十六 偽漢裔奪妾山中 假將軍還姝江上(3 / 3)

汪秀才船到泊裏,把借來的紗帽紅袍穿著在身,叫齊轎夫,四抬四插抬上岸來。先是地方人等聲喏已過,柯陳兄弟站著兩旁,打個躬,在前引導,汪秀才吩咐一徑抬到柯陳家莊上來。抬到廳前,下了轎,柯陳兄弟忙掇一張坐椅擺在中間。柯陳大開口道:“大人請坐,容小兄弟拜見。”汪秀才道:“快不要行禮,賢昆玉多是江湖上義士好漢,下官未任之時,聞名久矣。今幸得守此地方,正好與諸公義氣相與,所以特來奉拜。豈可以官民之禮相拘?隻是個賓主相待,倒好久長。”柯陳兄弟跪將下去,汪秀才一手扶起,口裏連聲道:“快不要這等,吾輩豪傑不比尋常,決不要拘於常禮。”柯陳兄弟謙遜一回,請汪秀才坐了,三人侍立。汪秀才急命取坐來。分左右而坐。柯陳兄弟道遊府如此相待,喜出非常,急忙治酒相款。汪秀才解帶脫衣,盡情歡宴,猜拳行令,不存一毫形跡。行酒之間,說著許多豪傑勾當,掀拳裸袖,隻根相見之晚。柯陳兄弟不唯心服,又且感恩,多道:“若得恩府如此相待,我輩赤心報效,死而無怨。江上有警,一呼即應,決不致自家作孽,有負恩府青目。”汪秀才聽罷,越加高興,接連百來巨觥,引滿不辭,自日中起,直飲至半夜,方才告別下船。此一日算做柯陳大官人的酒。第二日就是柯陳二做主,第三日就是柯陳三做主,各各請過。柯陳大官人又道:

“前日是倉卒下馬,算不得數。”又請吃了一口酒;俱有金帛折席。汪秀才多不推辭,欣然受了。

酒席已完,回到船上,柯陳兄弟多來謝拜。汪秀才留住在船上,隨命治酒相待。柯陳兄弟推辭道:“我等草澤小人,承蒙恩府不棄,得獻酒食,便為大幸,豈敢上叨賜宴?”汪秀才道:“禮無不答,難道隻是學生叨擾,不容做個主人還席的?況我輩相與,不必拘報施常規。前日學生到宅上,就是諸君作主。今日諸君見顧,就是學生做主。逢場作戲,有何不可!”柯陳兄弟不好推辭。早已排上酒席,擺設已完。汪秀才定席已畢,就有帶來一班梨園子弟,上場做戲。做的是《桃園結義》、《千裏獨行》許多豪傑襟懷的戲文,柯陳兄弟多是山野之人,見此花哄,怎不貪看?豈知汪秀才先已密密吩咐行船的,但聽戲文鑼鼓為號,即便地開船。趁著月明,沿流放去,緩緩而行,要使艙中不覺。行來數十餘裏,戲文方完。興未肯闌,仍舊移席團坐,飛觴行令。樂人清唱,勸酬大樂。汪秀才曉得船已行遠,方發言道:“學生承諸君見愛,如此傾倒,可謂極歡。但胸中有一件小事,甚不便於諸君,要與諸君商量一個長策。”柯陳兄弟愕然道:“不知何事,但請恩府明言,愚兄弟無不聽令。”汪秀才叫從人掇一個手匣過來,取出那張榜文來捏在手中,問道:“有一個汪秀才告著諸君,說道劫了他愛妾,有此事否?”柯陳兄弟兩兩相顧,不好隱得。柯陳大回言道:“有一女子在嶽州所得,名曰回風,說是汪家的。而今見在小人處,不敢相瞞。”汪秀才道:“一女子是小事,那汪秀才是當今豪傑,非凡人也。今他要去上本奏請征剿,先將此狀告到上司,上司密行此牒,托與學生勾當此事。學生是江湖上義氣在行的人,豈可興兵動卒前來攪擾?所以邀請諸君到此,明日見一見上司,與汪秀才質證那一件公事。”柯陳兄弟見說,驚得麵如土色,道:“我等豈可輕易見得上司?一到公庭必然監禁,好歹是死了!”人人思要脫身,立將起來,推窗一看,大江之中,煙水茫茫,既無舟揖,又無崖岸,巢穴已遠,救應不到,再無個計策了。正是:

有翅膀飛騰天上,有鱗甲鑽入深淵。

既無窟地升天術,目下災殃怎得延?

柯陳兄弟明知著了道兒,一齊跪下道:“恩府救命則個。”汪秀才道:“到此地位,若不見官,學生難以回複;若要見官,又難為公等。是必從長計較,使學生可以銷得此紙,就不見官罷了。”柯陳兄弟道:“小人愚味,願求恩府良策。”汪秀才道:“汪生隻為一妾著急,今莫若差一隻哨船飛棹到宅上,取了此妾來船中。學生領去,當官交付還了他,這張牒文可以立銷,公等可以不到官了。”柯陳兄弟道:“這個何難!待寫個手書與當家的,做個執照,就取了來了。”汪秀才道:“事不宜遲,快寫起來。”柯陳大寫下執照,汪秀才立喚向家家丁與汪貴兩個到來。他一個是認得路的,一個是認得人的,悄地吩咐。付與執照,打發兩隻哨船一齊棹去,立等回報。船中且自金鼓迭奏,開懷吃酒。柯陳兄弟見汪秀才意思坦然,雖覺放下了些驚恐,也還心緒不安,牽筋縮脈。汪秀才隻是一味豪興,談笑灑落,飲酒不歇。

侯至天明,兩隻哨船已此載得回風小娘子,飛也似的來報,汪秀才立請過船來。回風過船,汪秀才大喜,叫一壁廂房艙中去,一壁廂將出四錠銀子來,兩個去的人各賞一錠,兩船上各賞一錠。眾人齊聲稱謝,分派已畢。汪秀才再命斟酒三大觥,與柯陳兄弟作別道:“此事已完,學生竟自回複上司,不須公等在此了。就此請回。”柯陳兄弟感激稱謝救命之恩。汪秀才把柯陳大官人須髯持一持道:

“公等果認得汪秀才否?我學生便是。那裏是甚麼新升遊擊,隻為不舍得愛妾,做出這一場把戲。今愛妾仍歸於我,落得與諸君遊宴數日,備極歡暢,莫非結緣。多謝諸君,從此別矣!”柯陳兄弟如夢初覺,如醉方醒,才放下心中疙瘩,不覺大笑道:“原來秀才詼諧至此,如此豪放不羈,真豪傑也!吾輩粗人,幸得陪侍這幾日,也是有緣。小娘子之事,失於不知,有愧!有愧!”各解腰間所帶銀兩出來,約有三十餘兩,贈與汪秀才道:“聊以贈小娘子添妝。”汪秀才再三推卻不得,笑而受之。柯陳兄弟求差哨船一送。汪秀才吩咐送至通岸大路,即放上岸。柯陳兄弟殷勤相別,登舟而去。

汪秀才房船中喚出回風來說前日驚恐的事,回風嗚咽告訴。汪秀才道:“而今仍歸吾手,舊事不必再提,且吃一杯酒壓驚。”兩人如渴得漿,吃得盡歡,遂同宿於舟中。次日起身,已到武昌碼頭上。來見向都司道:“承借船隻家夥等物,今已完事,一一奉還。”向都司道:“尊姬已如何了?”汪秀才道:“叨仗尊庇,已在舟中了。”向都司道:“如何取得來?”汪秀才把假壯新任拜他賺他的話,備細說了一遍,道:“多在尊使肚裏,小生也仗尊使之力不淺。”向都司道:“有此奇事,真正有十二分膽智,才弄得這個伎倆出來。仁兄手段,可以行兵。”當下汪秀才再將五十金送與向家家丁,完前日招票上許出之數。另雇下一船,裝了回風小娘子,現與向都司討了一隻哨船護送,並載家僮人等。安頓已定,進去回複兵巡道,繳還原牒。兵巡道問道:“此事已如何了,卻來繳牒?”汪秀才再把始終之事,備細一稟。兵巡道笑道:“不動幹戈,能入虎穴,取出人口,真奇才奇想!秀才他日為朝廷所用,處分封疆大事,料不難矣。”大加賞歎。汪秀才謙謝而出,遂載了回風,還至黃岡。黃岡人聞得此事,盡多驚歎道:“不枉了汪太公之名,真不虛傳也!”有詩為證:

自是英雄作用殊,虎狼可狎與同居。

不須竊伺驪龍睡,已得探還頷下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