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枝本是一家親,才屬他門便路人。
直待酒闌人散後,方知葉落必歸根。
一日,高愚溪正在侄兒家閑坐,忽然一個人公差打扮的,走到麵前拱一拱手道:“老伯伯,借問一聲,此間有個高愚溪老爹否?”高愚溪道:“問他怎的?”公差道:“老伯伯指引一指引,一路問來,說道在此間,在下要見他一見,有些要緊說話。”高愚溪道:“這是個老朽之人,尋他有甚麼勾當?”公差道:“福建巡按李爺,山東沂州人,是他的門生。今去到任,迂道到此,特特來訪他,找尋兩日了。”愚溪笑道:“則我便是高廣。”公差道:“果然麼?”愚溪指著壁間道:“你不信,隻看我這頂破紗帽。”公差曉得是實,叫聲道:“失敬了。”轉身就走。愚溪道:“你且說山東李爺叫甚麼名字?”公差道:“單諱著一個某字。”愚溪想了一想道:“原來是此人。”公差道:“老爹家裏收拾一收拾,他等得不耐煩了。小的去稟,就來拜了。”公差訪得的實,喜喜歡歡自去了。高愚溪叫出侄兒高文明來,與他說知此事。高文明道:“這是興頭的事,貴人來臨,必有好處。伯伯當初怎麼樣與他相處起的?”愚溪道:“當初吾在沂州做學正,他是童生新進學,家裏甚貧,出那拜見錢不起。有半年多了,不能勾來盡禮。齋中兩個同僚,攛掇我出票去拿他。我隻是不肯,後來訪得他果貧,去喚他來見。是我一個做主,分文不要他的。齋中見我如此,也不好要得了。我見這人身雖寒儉,意氣軒昂,模樣又好,問他家裏,連燈火之資多難處的。我到助了他些盤費回去,又替他各處讚揚,第二年就有了一個好館。在東昌時節,又府裏薦了他。歸來這幾時,不相聞了。後來見說中過進士,也不知在那裏為官。我已是老邁之人,無意世事,總不記在心上,也不去查他了。不匡他不忘舊情,一直到此來訪我。”高文明道:“這也是一個好人了。”
正說之間,外邊喧嚷起來,說一個大船泊將攏來了,一齊來看。高文明走出來,隻見一個人拿了紅帖,竟望門裏直奔。高文明接了,拿進來看。高愚溪忙將古董衣服穿戴了,出來迎接。船艙門開處,搖搖擺擺,踱上個禦史來。那禦史生得齊整,但見:胞蟠豸繡,人避驄威。攬轡想象登清,停車動搖山嶽。霜飛白簡,一筆裏要管閑非;清比黃河,滿麵上專尋不是。若不為學中師友誼,怎肯來林外野人家?那李禦史見了高愚溪,口口稱為老師,滿麵堆下笑來,與他拱揖進來。李禦史退後一步,不肯先走,扯得個高愚溪氣喘不迭,涎唾鼻涕亂來。李禦史帶著笑,隻是嫌遜。高愚溪強不過,隻得扯著袖子占先了些,一同行了進入草堂之中。禦史命設了毯子,納頭四拜,拜謝前日提攜之恩。高愚溪還禮不迭。拜過,即送上禮帖,侯敬十二兩。高愚溪收下,整椅在上麵。禦史再三推辭,定要旁坐,隻得左右相對。禦史還不肯占上,必要愚溪右手高些才坐了。禦史提起昔日相與之情,甚是感謝,說道:“僥幸之後,日夕想報師恩,時刻在念。今幸運有此差,道由貴省,迂途來訪。不想高居如此鄉僻。”高愚溪道:“可憐,可憐。老朽那得有居?此乃舍侄之居,老朽在此趁住的。”禦史道:“老師當初必定有居。”愚溪道:“老朽拙算,祖居盡廢。今無家可歸,隻得在此強顏度日。”說罷,不覺哽咽起來。老人家眼淚極易落的,撲的掉下兩行來。禦史惻然不忍,道:
“容門生到了地方,與老師設處便了。”愚溪道:“若得垂情,老朽至死不忘。”禦史道:“門生到任後,便著承差來相侯。”說勾了一個多時的話,起身去了。
愚溪送動身,看船開了,然後轉來,將適才所送銀子來看一看,對侄兒高文明道:“此封銀子,我侄可收去,以作老漢平日供給之費。”高文明道:“豈有此理!供養伯伯是應得的,此銀伯伯留下隨便使用。”高愚溪道:“一向打攪,心實不安。手中無物,隻得覥顏過了。今幸得門生送此,豈有累你供給了我,白收物事自用之理?你若不收我的,我也不好再住了。”高文明推卻不得,隻得道:
“既如此說,侄兒取了一半去,伯伯留下一半別用罷。”高愚溪依言,各分了六兩。自李禦史這一來,鬧動了太湖邊上,把這事說了幾日。女兒家知道了,見說送來銀子分一半與侄兒了,有的不氣幹,道:“光輝了他家,又與他銀子!”有的道:“這些須銀子也不見幾時用,不要欣羨他!免得老厭物來家也勾了,料沒得再有幾個禦史來送銀子。”各自卿噥不題。
且說李禦史到了福建,巡曆地方,祛蠢除奸,雷厲風行,且是做得利害。一意行事,隨你天大分上,挽回不來。三月之後,即遣承差到湖州公幹,順便齎書一封,遞與高愚溪,約他到任所。先送程儀十二兩,教他收拾了,等承差公事已畢,就接了同行。高愚溪得了此言,與侄兒高文明商量,伯侄兩個一同去走走。收拾停當,承差公事已完,來促起身。一路上多是承差支持,毫無費力,不二十日已到了省下。此時察院正巡曆漳州,開門時節,承差進稟:“請到了高師爺。”察院即時送了下處,打轎出拜。拜時趕開閑人,敘了許多時說話。回到衙內,就送下程,又吩咐辦兩桌酒,吃到半夜分散。外邊見察院如此綢繆,那個不欽敬?府縣官多來相拜,送下程,盡力奉承。大小官吏,多來掇臂捧屁,希求看覷,把一個老教官抬在半天裏。因而有求薦獎的,有求免參論的,有求出罪的,有求免贓的,多來鑽他分上。察院密傳意思,教且離了所巡境地,或在省下,或遊武夷,已叮囑了心腹府縣。其有所托之事,釘好書劄,附寄公文封簡進來,無有不依。高愚溪在那裏半年,直到察院將次複命,方才收拾回家。總計所得,足足有二千餘兩白物。其餘土產貨物、尺頭禮儀之類甚多,真叫做滿載而歸。隻這一番,比似先前自家做官時,倒有三四倍之得了。伯侄兩人滿心歡喜,到了家裏,搬將上去。
鄰裏之間,見說高愚溪在福建巡按處抽豐回來,盡來觀看。看見行李沉重,貨物堆積,傳開了一片,道:“不知得了多少來家。”三家女兒知道了,多著人來問安,又各說著要接到家裏去的話。高愚溪隻是冷笑,心裏道:“見我有了東西,又來親熱了。”接著幾番,高愚溪立得主意定,隻是不去。正是自從受了賣糖公公騙,至今不信口甜人。這三家女兒,見老子不肯來,約會了一日,同到高文明家裏來見高愚溪。個個多撮得笑起,說道:“前日不知怎麼樣衝撞了老爹,再不肯到家來了。今我們自己來接,是必原到我每各家來住住。”高愚溪笑道:
“多謝,多謝。一向打攪得你們勾了,今也要各自揣己,再不來了。”三個女兒,你一句,我一句,說道:“親的隻是親,怎麼這等見棄我們?”高愚溪不耐煩起來,走進房中,去了一會,手中拿出三包銀子來,每包十兩,每一個女兒與他一包,道:“隻此見我老人家之意,以後我也再不來相擾,你們也不必再來相纏了。”又拿了一個柬帖來付高文明,就與三個女兒看一看。眾人爭上前看時,上麵寫道:“平日空囊,止有親侄收養;今茲餘橐,無用他姓垂涎!一生宦資已歸三女,身後長物悉付侄兒。書此為照。”女兒中頗有識字義者,見了此紙,又氣忿,又沒趣,隻得各人收了一包,且自各回家裏去了。
高愚溪磬將所有,盡交付與侄兒。高文明那裏肯受,說道:“伯伯留些防老,省得似前番缺乏了,告人更難。”高愚溪道:“前番分文沒有時,你兀自肯白養我;今有東西與你了,倒怠慢我不成?我老人家心直口直,不作久計了,你收下我的。一家一計過去,我到相安。休分彼此,說是你的我的。”高文明依言,隻得收了。以後盡心供養,但有所需,無不如意。高愚溪到底不往女兒家去,善終於侄兒高文明之家。所剩之物盡歸侄兒,也是高文明一點親親之念不衰,畢竟得所報也。
廣文也有遇時人,自是人情有假真。
不遇門生能報德,何緣愛女複思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