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銀子接到手,手段闊慣了的,那裏勾他的用?況且一向處了不足之鄉,未免房錢柴米錢之類,掛欠些在身上,拿來一出摩訶薩,沒多幾時,手裏又空。左顧右盼,別無可賣,單單剩得一個身子。思量索性賣與人了,既得身錢,又可養一。卻是一向是個公子,那個來兜他?又兼目下已做了單身光棍,種火又長,拄門又短,誰來要這個廢物?公子不揣,各處央人尋頭路。上官翁知道了,又拿幾兩銀子,另挽出一個來,要了文契,叫莊客收他在莊上用。莊客就假做了家主,與他約道:“你本富貴出身,故此價錢多了。既已投靠,就要隨我使用,禁持苦楚,不得違慢!說過方收留你。”公子思量道:“我當初富盛時,家人幾十房,多是吃了著了閑蕩的,有甚苦楚處?”一力應承道:“這個不難,既已靠身,但憑使喚了。”公子初時看見遇飯吃飯,遇粥吃粥,不消自己經營,頗謂得計。誰知隔得一日,莊客就限他功課起來:早晨要打柴,日裏要桃水,晚要舂穀簸米,勞筋苦骨,沒一刻得安閑。略略推故懈惰,就拿著大棍子嚇他。公子受不得那苦,不勾十日,魃地逃去。莊客受了上官翁吩咐,不去追地,隻看他怎生著落。
公子逃去兩日,東不著邊,西不著際,肚裏又餓不過。看見乞兒每討飯,討得來,到有得吃,隻得也皮著臉去討些充饑。討了兩日,挨去乞兒隊裏做了一伴了。自家想著當年的事,還有些氣傲心高,隻得作一長歌,當做似《蓮花落》滿市唱著乞食。歌曰:
人道光陰疾似梭,我說光陰兩樣過。昔日繁華人羨我,一年一度易蹉跎。可憐今日我無錢,一時一刻如長年。我也曾輕裘肥馬載高軒,指麾萬眾驅山前。一聲圍合魑魅驚,百姓邀迎如神明。今日黃金散盡誰複矜,朋友離群獵狗烹。晝無擅粥夜無眠,落得街頭唱哩蓮。一生兩截誰能堪,不怨爺娘不怨天。早知到此遭坎坷,悔教當日結妖魔。而今無計可耐何,殷勤勸人休似我!
上官翁曉得公子在街上乞化了,教人密地吩咐了一班乞兒故意要淩辱他,不與他一路乞食。及至自家討得些須來,又來搶奪他的,沒得他吃飽。略略不順意,便嚇他道:“你無理,就扯你去告訴家主。”公子就慌得手腳無措,東躲西避,又沒個著身之處。真個是凍餒憂愁,無件不嚐得到了。上官翁道:“奈何得他也夠了。”乃先把一所大莊院與女兒住下了,在後門之旁收拾一間小房,被窩什物略略備些在裏邊。
又叫張三翁來尋著公子,對他道:“老漢做媒不久,怎知你就流落此中了!”公子道:“此中了,可憐眾人還不容我!”張三翁道:“你本大家,為何反被乞兒欺侮?我曉得你不是怕乞兒,隻是怕見你家主。你主幸不遇著,若是遇著,送你到牢獄中追起身錢來,你再無出頭日子了。”公子道:“今走身無路,隻得聽天命,早晚是死,不得見你了。前日你做媒,嫁了我妻子出去,今不知好過日子否。”說罷大哭。張三翁道:“我正有一句話要對你說,你妻子今為豪門主母,門庭貴盛,與你當初也差不多。今托我尋一個管後門的,我若薦了你去,你隻管晨昏啟閉,再無別事。又不消自提,享著安樂茶飯,這可好麼?”公子拜道:“若得如此,是重生父母了。”張三翁道:“隻有一件,他原先是你妻子,今日是你主母,必然羞提舊事。你切不可妄言放肆,露了風聲,就安身不牢了。”公子道:“此一時,彼一時。他如今在天上,我得收拾門下,免死溝壑,便為萬幸了,還敢妄言甚麼?”張三翁道:“既如此,你隨我來,我幫襯你成事便了。”
公子果然隨了張三翁去,站在門外,等候回音。張三翁去了好一會,來對他道:“好了,好了。事已成了,你隨我進來。”遂引公子到後門這間房裏來,但見床帳皆新,器具粗備。蕭蕭一室,強如庵寺墳堂;寂寂數椽,不見露霜風雨。雖單身之入臥,審客膝之易安。公子一向草棲露宿受苦多了,見了這一間清淨房室,器服整潔,吃驚問道:“這是那個住的?”張三翁道:“此即看守後門之房,與你住的了。”公子喜之不勝,如入仙境。張三翁道:“你主母家富,故待仆役多齊整。他著你管後門,你隻坐在這間房裏,吃自在飯勾了。憑他主人在前麵出入,主母在裏頭行止,你一切不可窺探,他必定羞見你!又萬不可走出門一步,倘遇著你舊家主,你就住在此不穩了。”再三叮囑而去。公子吃過苦的,謹守其言。心中一來怕這飯碗弄脫了,二來怕露出蹤跡,撞著舊主人的是非出來,呆呆坐守門房,不敢出外。過了兩個月餘,隻是如此。
上官翁曉得他野性已收了,忽一日叫一個人拿一封銀子與他,說道:“主母生日,眾人多有賞,說你管門沒事,賞你一錢銀子買酒吃。”公子接了,想一想這日正是前邊妻子的生辰,思量在家富盛之時,多少門客來作賀,吃酒興頭,今卻在別人家了,不覺淒然淚下。藏著這包銀子,不舍得輕用。隔幾日,又有個人走出來道:“主母喚你後堂說話。”公子吃了一驚,道:“張三翁前日說他羞見我麵,叫我不要露形,怎麼如今喚我說話起來?我怎生去相見得?”又不好推故,隻得隨著來人一步步走進中堂。隻見上官氏坐在裏麵,儼然是主母尊嚴,公子不敢抬頭。上官氏道:“但見說管門的姓姚,不曉得就是你。你是富公子,怎在此與人守門?”說得公子羞慚滿麵,做聲不得。上官氏道:“念你看門勤謹,賞你一封銀子買衣服穿去。”丫鬟遞出來,公子稱謝受了。上官氏吩咐,原叫領了門房中來。公子到了房中,拆開封筒一看,乃是五錢足紋,心中喜歡,把來與前次生日裏賞的一錢,井做一處包好,藏在身邊。就有一班家人來與他慶鬆,哄他拿出些來買酒吃。公子不肯。眾人又說:“不好獨難為他一個,我們大家湊些,打個平火,”公子捏著銀子道:“錢財是難得的,我藏著後來有用處。這樣閑好漢再不做了。”眾人強他不得,隻得散了。一日黃昏時候,一個丫鬟走來說道,主母叫他進房中來,問舊時說話。公子不肯,道:“夜晚間不說話時節。我在此住得安穩,萬一有些風吹草動,不要我管門起來,趕出去,就是個死。我隻是守著這鬥室罷了。你與我回複主母一聲,決不敢胡亂進來的。”
上官翁逐時叫人打聽,見了這些光景,曉得他已知苦辣了。遂又去挽那張三翁來看公子。公子見了,深謝他薦舉之德。張三翁道:“此間好過日子否?”公子道:“此間無憂衣食,我可以老死在室內了,皆老丈之恩也。若非老丈,吾此時不知性命在那裏!隻有一件,吃了白飯,閑過日子,覺得可惜。吾今積趲幾錢銀子在身邊,不舍得用。老丈是好人,怎生教導我一個生利息的方法兒,或做些本等手業,也不枉了。”張三翁笑道:“你幾時也會得惜光陰惜財物起來了?”公子也笑道:“不是一時學得的,而今曉得也遲了。”張三翁道:“我此來,單為你有一親眷要來會你,故著我先來通知。”公子道:“我到此地位,親眷無一人理我了,那個還來要會我?”張三翁道:“有一個在此,你隨我來。”
張三翁引了他走入中堂,隻見一個人在裏麵,巍冠大袖,高視闊步,踱將出來。公子望去一看,見是前日的丈人上官翁。公子叫聲“阿也!”失色而走。張三翁趕上一把拉住道:“是你的令嶽,為何見了就走?”公子道:“有甚麵孔見他?”張三翁道:“自家丈人,有甚麼見不得?”公子道:“妻子都賣了,而今還是我的丈人?”張三翁道:“他見你有些務實了,原要把女兒招你。”公子道:“女兒已是此家的主母,還有女兒在那裏?”張三翁道:“當初是老漢做媒賣去,而今原是老漢做媒還你。”公子道:“怎麼還得?”張三翁道:“癡呆子!大人家的女兒,豈肯再嫁人?前日恐怕你當真胡行起來,令嶽叫人接了家去,隻說嫁了。今住的原是你令嶽家的房子,又恐怕你凍餓死在外邊了,故著老漢設法了你家來,收拾在門房裏。今見你心性轉頭,所以替你說明,原等你夫妻完聚,這多是令嶽造就你成器的好意思。”公子道:“怪道住在此多時,隻見說主母,從不見甚麼主人出入。我守著老實,不敢窺探一些,豈知如此就裏?原來嶽丈恁般費心!”張三翁道:“還不上前拜見他去!”一手扯著公子走將進來。上官翁也湊將上來,撞著道:“你而今記得苦楚,省悟前非了麼?”公子無言可答,大哭而拜。上官翁道:“你痛改前非,我把這所房子與你夫妻兩個住下,再撥一百畝田與你管運,做起人家來。若是飽暖之後,舊性複發,我即時逐你出去,連妻子也不許見麵了。”公子哭道:“經了若幹苦楚過來,今受了嶽丈深恩,若再不曉得省改,真豬狗不值了!”上官翁領他進去與女兒相見,夫妻抱頭而哭。說了一會,出來謝了張三翁。張三翁臨去,公子道:“隻有一件不幹淨的事,倘或舊主人尋來,怎麼好?”張三翁道:“那裏甚麼舊主人?多是你令嶽捏弄出來的。你隻要好做人家,再不必別慮!”公子方得放心,住在這房子裏做了家主。雖不及得富盛之時,卻是省吃儉用,勤心苦肌,衣食盡不缺了。記恨了日前之事,不容一個閑人上門。
那賈清夫、趙能武見說公子重新做起人家來了,合了一伴來拜望他。公子走出來道:“而今有飯,我要自吃,與列位往來不成了。”賈清夫把趣話來說說,議論些簫管;趙能武又說某家的馬健,某人的弓硬,某處地方禽獸多。公子隻是冷笑,臨了道:“兩兄看有似我前日這樣主顧,也來作成我做一夥同去賺他些兒。”兩人見說話不是頭,掃興而去。上官翁見這些人又來歪纏,把來告了一狀,搜根剔齒,查出前日許多隱漏白占的田產來,盡歸了公子。公子一發有了家業,夫妻竟得溫飽而終。可見前日心性,隻是不曾吃得苦楚過。世間富貴子弟,還是等他曉得些稼穡艱難為妙。至於門下往來的人,尤不可不慎也。
貧富交情隻自知,翟公何必署門楣?
今朝敗子回頭日,便是奸徒退運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