〇對你寫過去我有一個疑問,你能確信自己不去美化它嗎?
●很有可能。美不美化是很主觀的事情,主觀性是避免不了的,這種美化我以後還是避免不了的。有可能以後會寫在單位上夜班,以前我上夜班,天天喝酒,酒足以帶來快樂。
〇為什麼要去美化“過去”呢?是因為不能麵對現實?
●現實的、現在的東西離經驗近了,天天都在對付,你的手伸過去可以碰到,所以可以放一下。而遠處的東西,你怎麼抓也抓不著了。但還是有問題,我也反省過:你為什麼老是寫一些消逝了的七十年代的東西呢?如果它不死絕,我可能還對它放一馬。
〇和你的興趣、愛好結合起來看,好像懷舊有一種必然性。比如書法是一種正在走向消逝的藝術,從年輕一代來看,它的命運令人擔憂,電腦教育普及了。
●書法的境遇看來比詩歌要好。比如大街上有店麵存在,要寫招牌,手寫的比例還比較大;街麵上,詩歌沒有什麼份額。
〇但詩歌可以轉移啊,比如說流行歌曲就轉移了很多詩性的東西。
●這才是真的問題所在。如果詩歌不跟大眾的日常生活、精神生活發生關係的話,它肯定垂死。
書法這樣的東西,用商業話語來說,它是一個CI標誌,如果被別人辨識為不同,它是本土的、中國的,和英格蘭、德意誌的是兩碼事,那可能還暗合了全球化的作為資本的策略,它可以和別的一起擺在博覽會上,供人挑選。
如果我有敵人,那就是資本,它興起,普遍化,它的整合能力太強。
〇鄉土是用以抵抗全球化最有代表性的武器?
●可能是最靠得住的武器,就像長矛對大炮,打不過,但是最順手。
〇你寫的年少時生活的地方、人,基本上都是一種失敗的結局。後來你在父親住院、去世期間,還寫了不少以生死之間為主題的詩。
●就是一種對失敗的書寫,對垂死的書寫。明明知道父親癌症骨轉移,不治,但這個過程中必須去治。理智和行為還是有一定分裂的,情感也在介入。那段時間,我天天給他送飯,每天問他想吃什麼,盡可能去滿足他。然後說說謊言:你可能慢慢康複。但心知肚明。
〇是不是可以說你在寫著挽歌式的東西?
●挽歌談不上,那是西方的形式,中國的隻是悼亡。其實我的感性不那麼強烈,到父母雙亡的時候,感情全來了。以前我也沒有對中國文化這樣思考過,但是父親死了,這扇門關閉了。我就繞過他去追溯,通過文本去看一下屈原、陶淵明、杜甫,再去找一個精神上的父親。以前還沒有意識到中國古代詩人一直可以寫到死,意識到了之後,就得自己來承擔了。
〇從你父親去世後,你開始大塊地回憶、大量地寫蒲圻,那是要補救什麼?
●以前認為父親不可能死,現在這種“不可能性”已經出現了,以後可能更多,所以想盡可能地去記錄一些東西。我對人比較敏感,對風景、愛情倒不敏感,寫人比較多,那些人都很熟,人的活動一記敘下來,就是文。
〇父母的離去對你的寫作發生了多大的影響?
●一種突然間中斷的感覺,覺得人更加孤獨了。以前,家是完整的。母親是2000年去世的,當時感情上很難受,但還沒有特別中斷的感覺,因為父親還在。父親生病的時候,我的家庭條件好一些了,可以把他接到武漢來治,但是又治不好。整個過程我參與其中,直到送他走,對我的刺激比較大。中斷之後,眼界放大了,開始對風俗、對人群敏感起來,以前好像視而不見,隨時都存在的東西,沒有特別的感覺。
父親相當於我的導師,總是和我講道理,把我帶到他的文人朋友那裏學習寫詩,培養我寫毛筆字。母親給我的,更多是生活上的關愛。
〇你寫了一首給父母上墳的詩,裏麵寫到生覆蓋了死。
●生,有它本然的惡。隻要生長,就會去攫取。善,就像老人對孩子,要撫育,他要,我給。善到後來,越來越是無力的,愛也是無力的,沒有條件的。死呢,沒有辦法被經驗到……可以這樣比喻一下,死就是無力的善到了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