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9章 新居瑣記(1 / 2)

孫犁

鎖門

過去,我幾乎沒有鎖門的習慣。年幼時在家裏,總是母親鎖門,放學回來,見門鎖著進不去,在門外多玩一會就是了,也不會著急。以後在外求學,用不著鎖門。住公寓,自有人代鎖。再後,遊山水之間,行蹤無定,抬屁股一走了事,從來也沒有想過,哪裏是自己的家門,當然更不會想到上鎖。

進城以後,我也很少鎖門,頂多在晚上把門插上就是了。

去年搬入單元房,鎖門成了熱門話題。朋友們都說:

“千萬不能大意呀,要買保險鎖,進出都要碰上呀!”

勸告不能不聽,但習慣一下改不掉。有一次,送客人,把門碰上了,鑰匙卻忘在屋裏。這還不要緊,廚房裏正在蒸著米飯,已有二十分鍾之久,再過二十分就有飯糊、鍋漏,並引起火災的危險,但無孔可入。門外彷徨,束手無策,越想越怕,一身大汗。

後來,一下想起兒子那裏還有一把鑰匙,求人騎車去要了來。萬幸,兒子沒有外出,不然,必會有一場大難。

“把鑰匙裝在口袋裏!”朋友們又告誡說。

好,裝在褲子口袋裏。有一天起床,鑰匙滑出來,落在床上,沒有看見,就碰上門出去了。回來一摸口袋,才又傻了眼。好在這回,屋裏沒有點著火,不像上次那麼著急,再求人去找找兒子就是了。

“用繩子把鑰匙係在腰帶上!”朋友們又說。

從此,我的腰帶上,就係上了一串鑰匙,像傳說中的齊白石一樣。

每一看到我腰裏拖下來的這條繩子,我就哭笑不得。我為此,著了兩次大急,現在又弄成這般狀態,究竟是為了什麼。是因為我有了一所房子,有了自己的家門。我的家裏,到底有什麼寶貴的東西,值得如此戒備森嚴呢?不就是那些破舊衣服、破舊家具、破舊書畫嗎?這些東西,也並不是新近置買,不是多年就有了嗎?“環境不同了,時代不同了。”朋友們說。我覺得是自己和過去不同了,心理上有些變化了。

我已經停止了雲遊的生活,我已經失去了四大皆空的皈依,我已經返回人間世俗。總之,一把鎖把我的心緊緊鎖起,使它同以往的大自然、大自由、大自在,都斷絕了關係。

我曾經打斷身上的桎梏,現在又給自己係上了繩索。

我曾經從這裏出走,現在又回到這裏來了。

1990年2月5日,昨日立春

民工

搬到新住宅裏,常常遇到所謂民工。他們成群結隊,或是三三兩兩,在我住的樓下走過。其中有不少鄉音,他們多是來自河北省。他們有的是建築業,蓋高樓大廈;也有的做臨時小工。在舊社會,農民是很少進城市的,他們不是不想進城,是進城找不到活幹。隻能死守在家裏,而家裏又沒有地種。因此,釀成種種悲劇。這是我在農村時,經常見到的。

現在城市,各行各業,都願意用民工:聽話,態度好,晝夜苦幹。聽說,每年掙錢不少,不少人在家裏,蓋了新房,娶了媳婦。

農民的活路有了,多了,我心裏很高興。

但我很少和他們交談。因為我老了。另外,現在的農民,也不會聽到鄉音,就停下來,和你打招呼,表示親近,他們已經見過大世麵了。

我不常下樓,在樓上見到的多是那些做臨時活兒的民工。

他們在樓下栽了很多樹,鋪了大片草地,又搭了一個藤蘿架,豎了山石。樹,都是名貴樹種,山石也很講究,這都要花很多錢。

正在炎夏,民工們澆水很用心,很長的膠皮水管,扯來扯去。

其中有一個民工,還帶著家眷。民工,四十來歲,黑紅臉膛,長得粗壯,看見生人,還有些羞怯。他愛人長得也很結實,卻大方自然,什麼也不在乎的樣子。小男孩有六七歲了。

最初,隻是民工一個人幹活,老婆不是守在他的身邊,就是在附近撿些破爛,例如鐵絲、塑料、廢紙等物。收買這些廢品的小販,也是川流不息的,她撿到一些,隨手就可以換錢,給孩子買冰棍吃。那小孩卻有時幫他父親澆澆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