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賊——彭家煌(1)(1 / 3)

新年還沒過完,振宇先生又為著父親的明片,沉入惱憤中了;明片上除照例的“丹兒學膳費無著,窮年飯穀亦差數十擔”外,還加上“汝敦哥自去年九月入伍後,至今音信全無”等的寒酸話。他常收到家中索款的信,沒一回照辦過,他父親明知不能將他怎樣,但這種信還是一封一封的寄;他也明知那於己無損,有時且可借此對付向自己借錢的朋友,然而還是一次一次的惱憤著。本來,家裏窮,再加上敦哥當著兵,而且音信全無,已足夠惱人了,這沒臉麵的事偏又堂皇的載在明片上,設或給闊友或愛人知道,甚至給識字的聽差瀏覽一遍,那豈是鬧著玩的!因此,他非常惱憤。不過徒惱無益,憤更不值,為補償因惱憤所受的損失計,索興把家書銷毀了,出去消遣消遣,這在他差不多成了個例規。於是他咬緊牙齒,手指頭全神貫注的抓著那明片,差不多幾世紀以來蓄積的怨毒至今才碰著機會,得以發泄淨盡——就使勁的一扯。明片粉碎的飛進字紙簍裏後,他抽了兩口氣,擦著火柴吸煙,可是神經更加興奮起來,皺一會眉毛搔一會頭,一種受了羞辱的苛酷而愁煩的樣子全露在臉上。

“敦哥除了當兵不能做別的。當兵自然免不了危險,如果陣亡,也就算了啦他一世。”“丹弟的學膳費,……唉,三十多塊錢若不在正月初五那天花完,即令不寄家,也不至死在公寓裏煩悶。”“半個月沒出門啦,昨兒雇著車滿想一進老張的門就叫他墊上車錢再開口借,他不在家,就原車訪老徐,訪老陳。他媽媽氣死人,輾轉的奔波,鬼影子都沒有,仍然挺屍樣的回了家,叫聽差墊了十五吊,這算是逢時遇節對他慷慨過,不然……”“靈芝芳的《饅頭庵》偏在這時候開演……自從邀人捧過她兩回後,聽說現在很能叫座兒啦,那小妞壓根兒不錯,我不捧,總歸有人捧的。一回生,兩回熟。再捧兩趟,說不定就可上她家去遛搭。”“老羅作過幾次的東,和他是新交,難道一次都不回禮,薪水七八十元一月,好意思!隻是錢……嗨,有啦,明天預支薪水去,管得了那些!”

不管身邊半個“乾隆通寶”都沒有,他想排遣腦中的“敦哥”和“窮年的飯穀”等,瞧著身上黃生生的大氅,貿然發一發狠,不答價就跳上車,吩咐車夫在單牌樓歇一歇,車抵目的地,他跳下來走進有“當”字的大門,刮下大氅往櫃台上一拋,那神氣好像是:“老主顧,狐皮袍九成金的悶殼表都當過,件把大氅算得了什麼!大爺雖則窮,總還有大氅當。”夥計照他所要求的數目,給了他十圓,他象當店裏的大掌櫃一般跨出來,不可一世的跳上車,指示車夫往遊藝園的路上奔,心腔突突的嫌恨車夫追不上汽車,遊藝園的包廂會落空,遊藝園裏麗人們的脂粉濃香會徒然的向天空飄散,心愛的靈芝芳會等著心焦而意懶。車夫喘著氣,冒著汗,腿兒跟不上,全不看見似的隻顧使勁踏著腳鈴催。軟弱的夕陽已給嚴寒逼上了萬家的屋頂,夜幕漸漸在跟前開展,冷氣一絲絲侵入腋下,朔風一陣陣送進褲腳管,他雖有些抖顫,但腰身扭一扭,肩上的負擔倒是輕鬆了,褲裏有新鮮的氣流漾動著也頗有益於衛生。“敦哥至今沒音信,許他忙著當排長,遲早總會榮歸的。於今當老兵的誰肯白賣命!家中的苦況,算得了什麼,這年頭那家有剩的!”這念頭飛燕掠水一般的飄逝了,翻騰著的主要的打算,卻是“請老羅老周等,連自己,門票一元少不了;包廂三元;小有天的和菜,不,點菜,三元;香煙和雜費至少一元半,剩下的還公寓的聽差,好維持以後的信用。逛他個痛快,他媽媽,逛他個痛快。包廂頂好在前排的中央,那末,她一出馬就瞅得見,心裏一定驚喜的跳著叫:喲,我的他坐的還是包廂呢!……那簡直不待捧,她眼眶裏那對活溜溜的珍珠兒怕不會向我懷裏滾!單怕惹亂她的注意疏忽了做工倒是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