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後,她好久不到他那裏去,隻在工廠打聽他是每天照常工作不?每天是由工廠出來就回家去不?有時老是遠遠的跟著,知道他的確到家了才放心。有時來不及跟蹤他,就偷著空到他那裏和那些同住的女人說他是自己的夫,說他是嫌家裏嘰嘈才搬出來的,又問他是每晚回家不?有女人來過不?總之,他搬出來之後,她更加不放心。
實在,他也有些使她不放心的,他嫌那亭子間過於講究了,應該有人來參觀參觀,一個人也寂寞,用得著一個女人來奉陪,那是比較自由的所在,一切是誰都幹涉不了的。因此他除到工廠工作外,在十字街口徘徊著的時候多,在電影場裏留連的時候多。及至洋錢花光還得不到結果時,就又規矩的過幾天,埋怨無法滿足的欲望,埋怨自己的臉子,年齡,以及一切,總之,從新戀愛起好像是不容易,戀愛像自己原先那樣的一個也是前程渺茫的,更無論比她還好的。在亭子間裏雖是比較生活舒適,然而舒適所給與他的是無聊,沉悶,幹燥,懶惰,因為這緣故,甚至連飯都每天隻燒一次,比如上午燒,就午餐和晚餐吃著剩的,晚上燒了,就第二天吃著剩的,也沒用功,也不做點雜事,連房都不肯掃一掃,讓塵垢堆起來。
說是安靜,卻通夜總睡不好,每在睡後為對門的前樓的燈光驚醒,就又爬起來,站著望,望著裏麵那個女人,在玻璃窗裏的很模糊的女人,注意她的一舉一動,生怕她看不見有個情人在愛她,就把自己的電燈撚開,又怕她看見自己,責罵自己的輕浮,就一忽兒又把燈滅了,結果是使對門的女人知道了這麼一回事,於是他安慰了,安慰了就電燈時明時滅的開閉著,人是爬起睡倒的鬧個不寧,直到對門的燈光熄了,他才在床頭輾轉到天明,第二天趕忙到曬台上去大聲咳嗽,引領去眺望,眺望的結果,是對門窗口現出個四十以上的絕對不美的婦人來,這才連忙縮了頭,羞怯的自笑著退下來,才絕望了!才真正安靜了!
有時自以為並沒勇敢的進行著嶄新的戀愛全是為著她還在糾纏著的緣故,假使她是不糾纏他,或她已經和別人戀愛了,那才是給自己放膽進行的機會,而且孩子這一晌究竟是怎樣;雖不愛她,孩子是自己養的,自己心愛的!因之在晚上,也偷偷的走到她那裏去,偷兒似的在前門撥開信箱蓋看進去,心裏想:裏麵許有個男子在,那就非把那狗男子打死不成。也許這全是她引誘來的,也非把她打幾下不成。即不然,也非叫她弟弟來,把她這假君子的麵幕揭穿不可,而且起碼可以責罵她,證實她,她既經和別人軋姘頭,當然不能幹涉自家的事,這樣就彼此關係絕斷了,自家可以找個滿意點的同住著,不結婚,隻是戀愛,誰不願意時就馬上可以散夥的,他不占有那個人,那個人也不得占有他。那是多末自由而愉快的生活……可是懷著這心情去偷望,結果是失敗,他那個她不是睡了,就回娘家了,連孩子也不曾欣賞過一眼。
這是個多月以後的一個晚上,她卻又在他的亭子間門口出現了。他知道她來了,連忙把門鎖著。
“把門開開呀!把門開開呀!”
“不開,我知道你是來鬧的。”
“不鬧,我賭咒不鬧。”
門是開開了,露出她的尖削的苦笑的臉來,她又是抱著孩子來的,孩子是一個新娘姨抱著在樓下等候。她從容不迫的,裝出實足的和氣,輕輕的走進房,坐在床沿上,悠悠的地說:
“我從本星期起不做工了。”
“你不做工關我什麼事。”
“我不過對你說說罷了。——我上了好幾回醫院,醫生說我得了虛癆病,很危險,非養三個月不可,工廠裏已經準了假。——娘姨也換了,前樓的人也搬了,——實在,那末大的房子,我一人住著有些怕。——我——我——我想——”
“那你一個人住著不是更加安耽嗎?”他知道她現在是換了個方式了,鎮靜的嘲笑著。
“你就難道真正狠心的把我丟了嗎?孩子也不要了啦?看都不來看我們一下?——”她把眼睛斜斜的瞅著他,沒頭沒腦的倒在他懷裏低聲的哭。
實在這平安的幹燥無味的生活又把他弄厭了,也有些看不過她那瘦削的臉子,而尤其不忍推想長此以往的她的結局,然而他還是硬著心腸的隻用手將她推;但她卻用手將他牢牢抱住,反而進一步的將淚流滿麵的頭湊進他的頭頸,全身抖顫的幾乎喘不過氣,那淚是幾乎流進他的頸根裏。於是這就沒辦法了,她是降服了,他是勝利了,勝利之後又還是矜持的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