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無意打人,但照這形勢進行,假使對方還不怕,那就非打不可的,因之他隻是慢慢的向前走。但前途沒有什麼障隘,好使自己盤馬彎弓,而且相距本極近,這樣慢踱著頗近於徘徊,因之他忽然感到這樣的徘徊好像在做戲,對於剛才說的像做小說樣的句子也太不倫不類,但又不能當作玩笑事,否則空頭威勢會失效,英名會掃地,於是不能不走攏去,在她的頭上搖晃著藍筋暴出的拳頭,同時就補了這一句:“而且非做點樣子給你這混蛋看看不成的。”
“哎呀!你們看呀!無緣無故打人呀!——哼,小孩嘔吐,我說不得呀!我叫人跟你評理去。”
一半的話是在後門口嚷出來的。娘姨也走開了,孩子起首是驚哭著,終於被擲在褥子上嚇呆了。並非怯,她隻是要在深夜裏叫人來評理。
“別走,用不著怕呃——媽的!”他向著空洞的後門口又揮著拳吆喝了兩句。
雖然不知道有無理可評,說是去叫人評理,人總是不能不去叫一叫的。她的確是去了,他也就不便安心睡,抱著孤哀子似的小孩撫著拍著,久之,這小生物也就服服貼貼的睡著了。他把他放在被裏,自己在一邊陪伴著,一邊回憶方才的一刹:那沒有動武的理由的,她並沒彰明的說:“不該接香煙,”“不該和她們點頭”呀!總算自己還穩健,不曾打著她,否則當真評起理來,那就……仗著空頭威勢嚇走她,把她嚇走了就算成功了嗎?……“毀了這鬼窩”……“破它一個壞”……哈……哈。——他在回憶過後又環誦這兩句,於是微笑著,幾乎不相信自己會幹上這麼一回滑稽事的。
夜深了,這女英雄終於率了一個平常接都不到的堂兄,這可出乎他的意外,幸而那是個先淫了丫頭後娶親,老婆兩個還不常在家住夜的平常也在被她譏嘲之列的堂兄,年飯還在口裏就吵著要打牌的堂兄。他是皺著眉,輕著腳步,頭縮進大衣裏走進房的,看那沒靈魂的不尷不尬的樣子,早就曉得他是從麻雀席上被拖來的。見了客,床上這個就連忙起身打招呼:
“剛才在府上打擾,多謝!多謝!夜半更深又勞駕跑到這裏,真對不住得很!”他苦笑著,趕忙敬了一支煙。
“呃——怠慢,怠慢!——不必下床,天冷得很!——唉,在家正玩牌消遣,忽然舍妹跑回來——唉!——”堂兄也苦笑著,因為有“評理”的嫌疑,使他非常的局蹐。
“橫蠻東西!——你不要看他那涎皮搭臉的鬼樣子,背啦人才又是一副腔調!這強盜我定規跟他離婚。”她眼珠通紅,手指著他,臉對著堂兄說:“我今天請你來就為這件事。——哼,動輒就打人,還了得!”
堂兄隻是笑。
“沒有的事,我打著了誰啦!——開口離婚閉口離婚,你離好了嘍!”他看不過那凶像也就不肯默認這回事。
“沒打人,哼,不是走得快——喏,地下這些東西是誰打的?”她指給堂兄看,惜物的眼淚不期掉下來。
“打人是沒有的事——講起起釁的原因,——真丟醜!”他對堂兄說:“我也不高興講,——這事情恐怕老兄來了也是難解決的。”
堂兄很為難的苦笑著。室內很靜穆,隻有她抽噎的聲音。
“近來工廠裏事情忙嗎?”許久之後,堂兄設計找出了這麼一句。
“還好,——老兄今晚不做夜工嗎?”
“不,近來的夜工是玩牌,郵政局裏的工潮還沒解決呢?”
“嗬——是的,工潮沒解決,將來解決之後總會加點薪吧?”
“難說。——據罷工委……”
“特此請你來不是談這件事的,要你在這裏東扯西扯幹什麼?”她在旁邊實在聽不進郵局的工潮,那和“評理”相隔得太遠,就不能不打斷這無聊的敘述。
堂兄還是笑。什麼都不便談,該談的是:
“現在時候不早了吧?”
“你走好咧,用不著你來!”她瞪著眼向堂兄。
堂兄於是便笑著告辭了,他之來本是多此一舉的,而麻雀席上卻無端缺了一隻腳,因之告辭是他非常滿意的事。
“舍妹的脾氣是——總得請你原諒點。”堂兄走到後門口,回頭低聲向後麵相送的他說。
“沒有什麼,您放心好了。——唉——這麼晚使您——”他很抱歉的答。
“誰是你舍妹?——還請他原諒點!——放屁!——你們都是一巢貨,沒一個好東西。”她聽見了堂兄的話,立在房門口將惡語送出去,隨即碰的把門關了。
關了門也並不使人為難,亭子間的地板上有一副灰色的鋪蓋,本是招待一位同鄉丘八用的,丘八走了,他讓那東西留著,原想以備自己不時之需的,雖然樓板太硬點,鋪蓋太髒點,但總覺那又是一個天地,自由的世界,也就很舒服的很安慰的進去躺了,那總比伴著自己那惡婆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