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民族文化心理是根植於這個民族經濟生活和文化傳統土壤中的樹木,而對事物的觀念,則是這棵樹上的果實。
根植於中華民族以農業為主體的經濟生活和文化傳統土壤上的中華民族的民族文化心理之樹是怎樣的形狀,它能結出怎樣的海洋觀念的果實?這是需要我們做一些思考的。
古人心中的海洋
首先讓我們看看中華民族傳統文化對海洋的描述,這有利於我們對我們民族的文化心理進行剖析。
在我們民族祖先的觀念中,海洋並不是一片浪漫的、溫和的、詩意的藍色世界。在語言文字學中,古人認為:“海”這個字,“從水從晦”,漢人劉熙的《釋名》中也寫道:“海,晦也”。所謂晦,是指月朔,或言日暮,昏暗之意。晉人張華《博物誌》中又有更進一步的說明:“海之言,晦昏無所睹也”。這些語言學上的含義說明:在古人心目中海洋是一片陰森可怖、荒蠻無際、昏晦凶險、暗昧幽冥的地域。《說文》認為“海,天池也”。乃極言其廣大,無始無終,不知其邊界,難以“窮其境、至其質”。這些語言詞義學上的意義告訴我們——古人對海洋充滿茫然不可知的基本認識和敬畏恐怖的心理基調。實際上,古人的確常把海與苦難、荒蠻聯係起來。如對茫茫沙漠,稱之為瀚海;對北方荒涼苦寒的不毛之地泛稱北海;把深重的災難稱之為苦海;對遠離文化中心的邊塞稱之為邊海;對不同文化形態中的民族地區則稱海外,對中原之地則稱為海內。孔子曾有:“道不行,乘桴浮於海”的話,顯然是把海當成了遠離人世、茫然不知其終的境地。
漢語語言學上的這種恐懼意味,在上古神話中也有充分的反映。在上古神話中禺強為北海之神。《莊子·大宗師》:“禺強得之,立乎北極”。這位北海之神的形象是“黑身手足,乘兩龍”。戰國人附會說它是黃帝的孫子,東海神禺虢的兒子。又名禺京,字玄冥。《山海經·大荒北經》中對它的描述是:“北海之渚中,有神,人麵鳥身,珥兩青蛇,踐兩青蛇,名曰禹強。”可見是一個十分猙獰的神。
在古代文獻,如《左傳》《國語》《呂氏春秋》中都提到一位治理水的“水正”(官名)叫玄冥,被尊為水神。而在古代,“玄”、“冥”二字皆有黑暗的語義。冥與昧是同義兼同源字,在上古語音中音義完全相同……讀若“晦”,而它的音義又與海相通。所以玄冥由水神再變為海神,遂與原來的海神禺強混而為一。按照中國的五行學說,北方屬水,做為海神和水神的禺強(玄冥)實際上又是北方之神(“北方黑帝”)。這位北方之神有什麼神性呢?在傳說中,北方是長年不見日光的黑暗王國,即“幽都”,海神、水神、北方之神的玄冥掌握這片幽暗的國土,掌管“主殺生”的“不周之風”。實際上又是一位死神。由此可見,中國上古神話中的海神處地幽暗,主掌殺生,是恐怖與死亡的象征。這不能說不是人們對海洋的理解的曲折表現。
《莊子》中還有一則神話,說:“南海之帝為倏,北海之帝為忽,中央之帝為渾沌。”一次,倏和忽在渾沌所居之地相遇,受到了中央之帝渾沌的優厚接待。那麼這個倏和忽就想對渾沌做出一點報答。怎麼報答呢?他們想到:“人皆有七竅,以視、聽、食、息,”而渾沌卻沒有,何不給他鑿上一些“竅”呢?沒想到這番好意的結果,是“七日,渾沌死。”從這則故事中,似乎更可以看到人們對海(海神)的破壞力的畏懼。
無論從語言學還是從上古神話中,我們都看到了古代人類對海洋的敬畏,這是由於當時的生產力水平低下,人類沒有足夠的能力征服海洋的結果。盡管在以後的生產實踐中人們對海洋的了解不斷加深,對海洋規律的認識和開發利用不斷增多,但相比之下,海仍然是強大、凶悍、變化莫測的,它不斷給人類帶來災難,人們對這種龐大自然無可奈何,心理上的敬畏一直延續了下來。
古人有“君乘而王,則海夷”的說法。海夷就是海洋不泛濫浸陵成災,“海不揚波”成了天下清平的祥瑞象征。成語中的“海晏河清”,更把海的平靜與黃河的不泛濫成災聯係起來,做為一種理想的生存條件。《禮記》中說:“三王之祭川也,皆先河而後海”《漢書·郊祀誌》中說:“祭海之樂,同於祭天”,可見其隆重。對自然力的祭祀和崇尚愈隆,愈說明對這種自然力的畏懼,可見,對海洋的敬畏是深植於傳統的文化心理之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