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無須重複那次會議的內容,也無須細述第一次見到所尊仰的長者們的難以言喻的激動;記憶中特別難以抹去的,是以往不曾道出的銘感在心的細節。“小說組長”塗光群同誌曾經告訴我:光年同誌看了我們送給他的《丹梅》清樣,很興奮地對編輯說,讀了這篇小說,心緒很愉快,我一推窗子,外麵剛落過雪,一股清純清亮的空氣撲麵而入,這和小說帶給我們的清新氣息是多麼相似……聽,光年同誌在用詩人的語言稱讚你呢!
我呆了。惶惑、自慚、激動,使我無以言表。盡管此話是他人代傳,但對當時的幾近“凋零”、“幹枯”的“小葉”——我來說,一位文壇前輩、眾所尊仰的詩人、文藝評論家,以如詩的語言勉勵我這個剛剛冒頭的業餘作者,這暖心良言無疑是最及時的春雨!
對於新時期的文壇,得以親沐“潤物細無聲”的雨露的,當然不隻是我,許多在這個時期湧現或“複出”的作家,隻要說及張光年,連同說起的,就會是虛懷若穀、慈心若藹這些字眼……
盡管步入“花甲”,憶及張老對我的嗬護,我不能不提起他最早對我的稱呼:小葉。而今,翻撿他給我的幾封至為寶貴的信劄,開頭那聲親切的“小葉”,仍會使我淚水潸然。
使我淚水潸然的,當然還是信中的許多內容。在1978年的第一封信裏,他不讓我稱他為“老先生”,而說:“……還是像這裏編輯部的同誌們那樣,稱我為光年同誌吧。難道我們不都是同一戰線的同誌關係嗎?”
師輩的風範和長者的謙遜,使當時讀這封信的我,再次惶惑已極。說實在的,那時我真不知道怎麼稱呼他才合適,就我這樣的小不拉子,自覺做他的學生都欠資格,怎好直呼他為“同誌”?後來,我才發覺:光年老師多年任文壇領導之職,可文壇上上下下,特別是北京的很多作家和在作協機關工作的,都是稱他為“同誌”的。
今日,我才感悟:“同誌”這一稱謂,在張光年身上,有著真正的“同誌”含義。
與光年老師的通信緣起,當然是在那次座談會後。1980年初春,上海文藝出版社要為我出第一本短篇小說集且列入“萌芽”叢書,體例要求須由作者請一位老作家作序,我立刻就想到了光年老師。在我,那是無由分說的尊敬,但卻不曾細想他的忙碌,粗心的我不曾細想那時的文壇真正是百廢待興,有多少事有待他這位“帥”者忙碌?可光年老師對不解事的我,並未絲毫不耐煩,在與我很平等地討論了出版社的時間要求後立刻應允;後來,因突發事件他無法按時寫出,便立刻托付給著名的文藝評論家孔羅蓀,羅蓀老師和張老一樣也是對我們後輩厚愛有加,踏雪步行,親自找到我開會的地點麵談……
第二次的通信來往還是為作序,是三年後浙江文藝出版社為我出中短篇小說集時。光年老師又是一口答應:“樂意為之”,並說“何況,還是前幾年早已約許了的”,於是,他又約定在他為期兩周的住院複查期間,讓出版社寄清樣去,趁住院的時間看了後再寫。
沒承想,曆史的驚人重複也會體現在這件事上:等出版社的清樣將到他手上時,不僅張老原先希望的“彈性時間”,因為他出國方歸已經迫在眉睫,而他又因歸國前患急性腸炎而急需住院做各項檢查;這邊,第一屆茅盾文學獎,他是主要籌備人;那邊,他又要參加第五屆全國人大會議……種種原因無法踐諾,都是情有可原的,可是,他仍為自己“再一次爽約”一再表示歉意,主動給責編寫信,並又一次推薦他所熟悉的著名評論家代勞,結果,欣然應諾的唐因老師就成了又一位為我作序的孔羅蓀……
1997年,84歲高齡的光年老師,在讀了我的長篇小說《無夢穀》後,終於以“日記體”加“書信體”的文本方式,寫了一篇“讀後感”,重踐了他19年前的“以信代評”的“前諾”。當接到他的這篇“以信代評”的“讀後感”時,我又一次感動得無以複加。說實在,因了前兩次的“意外”,總算“懂事”了的我,即便寫出了這部引起一定反響並在海外獲獎的作品,卻再也不敢(不肯)相擾於他,雖然深知已是耄耋之年的光年老師,忙碌依然,文心依舊,就憑他曾幾次住院手術的身體狀況,我是無論如何也不敢再煩勞他的。但這次,他完全是“自發”為之,而且是以連續近一周的閱讀後,才完成這篇“以信代評”的“讀後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