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也並不是一切都一帆風順。季羨林還同一群學生去旁聽過冰心先生的課。她當時極年輕,而名滿天下。季羨林他們是慕名而去的。冰心先生滿臉莊嚴、不苟言笑,看到課堂上擠滿了這樣多的學生,知道其中有“詐”,於是威儀儼然地下了“逐客令”:“凡非選修此課者,下一堂不許再來!”他們悚然而聽,憬然而退,從此不敢再進她講課的教室。
40多年以後,季羨林同冰心重逢,她已經變成了一個慈祥、和藹的老人,由怒目金剛一變而為慈眉菩薩。季羨林向她談起她當年“逐客”的事情,她已經完全忘記,他們相視而笑,有會於心。
就在這個時候,季羨林旁聽了陳寅恪先生的“佛經翻譯文學”。參考書用的是《六祖壇經》,他曾到城裏一個大廟裏去買過此書。
陳先生講課,同他寫文章一樣,先把必要的材料寫在黑板上,然後再根據材料,進行解釋、考證、分析、綜合;對地名和人名更是特別注意。他的分析細入毫發,如剝蕉葉,愈剝愈細,愈剝愈深;然而一本實事求是的精神,不武斷,不誇大,不歪曲,不斷章取義。他仿佛是引導學生們走在山陰道上,盤旋曲折,山重水複,柳暗花明,最終豁然開朗,把大家引上陽關大道。
季羨林說:“讀他的文章,聽他的課,簡直是一種享受,無法比擬的享受。在中外眾多學者中,能給我這種享受的,國外隻有亨利希·呂德斯,在國內隻有陳師一人,他被海內外學人公推為考證大師,是完全應該的。這種學風,同後來滋害流毒的‘以論代史’的學風,相差不可以道裏計。然而,茫茫士林,難得解人,一些鼓其如簧之舌惑學人的所謂‘學者’,驕縱跋扈,不禁令人浩歎矣。寅恪師這種學風,影響了我的一生。後來到德國,讀了呂德斯教授的書,並且受到他的嫡傳弟子瓦爾德·施米特教授的教導和熏陶,可謂三生有幸。可惜自己的學殖瘠茫,又限於天賦,雖還不能說無所收獲,然而猶如細流比滄海,空懷仰止之心,徒增效顰之恨。這隻怪我自己,怪不得別人。”
回憶朱光潛先生
季羨林在清華4年,讀完了西洋文學係所有的必修課程,從而如願得到了一個學士頭銜。然而他後來回想起來,卻認為他從這些課程中並沒有很大的收獲。歐洲著名的作家,什麼莎士比亞、歌德、塞萬提斯、莫裏哀、但丁等人的著作都讀過,連現在忽然時髦起來的《尤利西斯》和《追憶似水年華》等也都讀過,然而大都是浮光掠影,並不深入;而給他留下深遠影響的課,反而是一門旁聽課和一門選修課。前者就是在上麵談到的陳寅恪先生的“佛經翻譯文學”;後者就是朱光潛先生的“文藝心理學”。
季羨林在清華大學西洋文學係念書時,20歲上下。朱光潛先生當時是北大教授,在清華兼課,年齡大概三十四五歲。他隻教一門文藝心理學,實際上就是美學,這是一門選修課。季羨林選了這一門課,認真地聽了1年。當時他就感覺到,這一門課非同凡響,是他最滿意的一門課;比那些英、美、法、德等國來的外籍教授所開的課,好到不能比的程度。
朱先生不是那種口若懸河的人,他的口才並不好,講一口帶安徽味的藍青官話,聽起來並不“美”。看來他不是一個演說家,講課從來不看學生,兩隻眼向上翻,看的好像是天花板上或者窗戶上的某一塊地方。然而卻沒有廢話,每一句話都清清楚楚。他介紹西方各國流行的文藝理論,有時候舉一些中國舊詩詞作例子,並不牽強附會,人們一聽就懂。對那些古裏古怪的理論,他確實能講出一個道理來,讓人聽起來津津有味的。
季羨林覺得,朱先生是一個有學問的人,一個在學術上誠實的人;他不嘩眾取寵,不用連自己都不懂的“洋玩意兒”去欺騙、嚇唬年輕的中國學生。因此,在開課以後不久,季羨林就愛上了這一門課,每周盼望上課就成為他的樂趣了。
朱先生在課堂上,介紹了許多歐洲心理學家和文藝理論家的新理論,比如李普斯的“感情移入說”,還有什麼“人的距離說”等。他們從心理學方麵,甚至從生理學方麵,來解釋關於美的問題。其中有不少理論,季羨林覺得是很有道理的,一直到老仍然記憶不忘。
回憶吳宓先生
季羨林回憶說,吳宓先生是一個奇特的人,身上也有不少的矛盾。他古貌古心,同其他教授不一樣,所以奇特;他言行一致,表裏如一,同其他教授不一樣,所以奇特;別人寫白話文、寫新詩,他偏寫古文、寫舊詩,所以奇特。他反對白話文,但又十分推崇用白話寫成的《紅樓夢》,所以矛盾;他看似嚴肅、古板,但又頗有一些戀愛的浪漫史,所以矛盾;他能同青年學生來往,但又凜然、儼然,所以矛盾。總之,他是一個既奇特又矛盾的可敬的人。他是一個在舊社會不同流合汙、特立獨行的畸人,是一個真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