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逍打量著百裏焰,如果不是她習慣了觀察入微,她或者不會發覺百裏焰的右腿,其實有一點跛。他急於求成,急於恢複了武功返回來救她,所以百裏焰的腿並沒能做到完全的康複,並且是一輩子也不能再康複,掩去內心的憐惜與痛感,蕭逍沒有波瀾的目光,最後落在百裏焰雙眼中,她無言的笑了,單純的笑顏,仿佛在說她不信百裏焰會這樣待她。
百裏焰還是百裏焰,百裏焰卻也不再像當初的百裏焰。
“我很認真,”百裏焰回視著蕭逍,炙熱的眼神中果然有著某種認真,“因為如果我不認真,痕四那麼蠢,沒準就會讓丫頭一直繼續這樣風餐露宿的流浪下去,丫頭不是苦行僧,不應該過這種苦行僧的日子。”
蕭逍沉默一會,終於道:“你明知道,我喜歡的人始終隻有痕四。”他明知道自己會如何選擇,卻還是給她兩種選擇,不似之前在支流城時的狠絕,所以,他的這種威逼,算不得是威逼。甚至可以說,他是有意來成全。
果然,“那就選擇和痕四在一起。”百裏焰很快回答。語氣雖然絕望,但仍然斬定截鐵。
痕四有些詫異,竟不由自主冒出一句:“我以為你恨我……”怎麼會反過來成全他和蕭逍?
“我是恨你,但我太喜歡丫頭。”百裏焰回答,眼神並沒有從蕭逍臉上挪開,“雖然我個人覺得,不管是和我相比,還是和鳳齊相比,甚至是和季如秋相比,痕四公子都失色許多,說到底或者你最沒有資格和丫頭站在一起,可是,隻有你是痕四公子。”蕭逍喜歡的隻是痕四,這一個理由,已經強過世上其他千千萬萬個理由。感情的事,喜歡的事,原本沒人說得清是與非,對或錯,隻有喜歡和不喜歡,愛或者不愛。
“這樣的百裏焰,不知為何反而讓人擔心。”蕭逍道。都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百裏焰的變化,算得上翻天覆地。
“丫頭心中,或者始終不會明白百裏焰,為何會成為‘這樣的百裏焰’。”明白蕭逍的疑慮,百裏焰隻是溫和笑道。
“那麼,為何會成為‘這樣的百裏焰’?”蕭逍很合作的開口問。
“經曆了這麼多事情之後,我隻是在想……在支流城我令丫頭難過時,我自己會更加難過;倘若,我此時能夠令丫頭開心的話呢?我自己會不會比丫頭更加的開心些?”百裏焰笑問,蒼白而削瘦的臉,卻笑出一絲落寞。
“那麼你現在,是不是真的更加的開心呢?”看著他臉上那絲落寞的笑容,蕭逍問。
百裏焰凝視著她,緩緩回答:“是的。”隻是沒有預料到,更開心的同時,也會更痛。
蕭逍無邪的眼眸回視著百裏焰,久久無語,無邪的眼神裏,閃爍出無數複雜的點點光芒,見百裏焰眼神徒然又炙熱癲狂一分,並朝她邁近一步,蕭逍卻立刻退出兩步,忽然笑道:“是的,不管需要選擇多少次,我的選擇始終隻會是痕四。”
百裏焰不語,雖然這是他從來不會質疑的結果,可蕭逍真的說出口,他的心還是重重的一沉之後,瞬間被人掏走般的變得空蕩起來,疼得生澀而離奇,可是,這又是他預想了近一個月的情景,他以為自己有了這麼久的思想準備,已經可以應對,但想象的,和現實原來如此不同,百裏焰的雙手驀然握緊成拳,用力過狠,蒼白的手背上,爆走的青筋讓人看到,隻覺得恐怖和擔憂。
蕭逍隻是安靜的笑著,從容的目光落在百裏焰眼裏,漸漸的,百裏焰緊握的雙拳終於慢慢鬆開。
蕭逍又看了百裏焰一眼,慢慢轉身走向痕四。
眼看著蕭逍離痕四隻有三四步路程了,百裏焰忍不住揚聲道:“丫頭,為何不能像在支流城時一樣,與我賭上一局?丫頭也未必會輸。”
蕭逍聞言停下腳步,她沒有回頭,望著啟步朝自己走近的痕四,淡淡道:“如果百裏焰讓我無所選擇,我會賭,也自信能夠贏;但百裏焰卻給了我兩個選擇,我若賭就必輸無疑了,百裏焰……現在已經不是在支流城的時光,蕭逍的弱點已經不僅隻有師傅和痕四了,蕭逍會不會輸不重要,重要的是蕭逍已經輸不起……因為紫荊說世上還有一種感情叫友情。”在感情上,她始終無法回報百裏焰,這一點她無能為力,可是至少,她可以不必讓百裏焰陷入更多無望的糾結,及對她的牽掛中。
百裏焰安靜的看著蕭逍的背影,友情?他黯然神傷,即便蕭逍終於肯承認對他有著‘友情’的‘情’,還是填不滿他空了的心,可是,多少個日子,他反複的回味著他與蕭逍分別之前的那段對話,正是那些字句,讓他慢慢明白了蕭逍隱藏在天真無邪與平淡從容、無心無肺表麵之下的悲傷、熱情、善良、豁達以及費盡心力的努力。縱然千萬個心有不舍,情有不甘,縱然手中又擁有了更多的屠刀,但百裏焰,再也無法對蕭逍殘忍,也是最近的幾日,百裏焰才突然意識到隻要蕭逍快樂,他可以承受起更多的痛苦。
痕四迎上蕭逍,仿佛這一個月來,蕭逍對他的冷淡和疏離都隻是海市蜃樓,他自然而然伸手,握緊了蕭逍的手。
老天爺果然很偏袒痕四……百裏焰心中憤憤的想,也許他真的非常口是心非,這一刻他多麼希望蕭逍會狠狠甩開痕四的手,可是蕭逍卻沒有。
“我們會回支流郊外。”痕四道,眼神看著百裏焰,顯然是在對百裏焰說話。
他若沒有看錯,痕四的眼神裏居然沒有冷淡,似乎還有一絲的感激之情,他要他的感激作什麼?百裏焰看著痕四,心中莫名就生厭,冷淡道:“你們回瘋人堡也沒有關係,我百裏焰隻要想,任何地方都可以變成我的支流城。”他的目光又落向蕭逍,雖然隻是麵對背影,目光忽然就溫和了下來,語氣也變得溫暖,“無論何時何地,我會一直站在丫頭身後,若是丫頭和痕四在一起受了委屈,丫頭你轉身就一定會看得到百裏焰。到時我扁他,狠狠的扁他,他再努力一百年,潛力再無窮,依然不會是我百裏焰的對手!”
蕭逍沒有回應,無可奈何的在心中歎息一聲。她不會轉身,連頭也不會回。她雖然看不到,可是她知道百裏焰在流淚……那個家夥,居然變得這麼脆弱了……
痕四握著她的手,握得很緊,甚至讓她感覺到有一絲的疼痛,痕四居然在害怕,害怕她的轉身,蕭逍在心中又發出第二聲歎息,到底每個人的內心世界都經曆了些什麼?所有人都已經被改變。
蕭逍眨眨眼,陽光明媚,布滿在她眼前可以看到的一切事物之上,而她,忽然聞到了花開的芳香。冬天終究是要過去,因為春天一定要來。是的,她無法否認,她一直希望百裏焰活著,那種希望很強烈。雖然對百裏焰,她唯一能夠做的隻能祝他可以早日找到幸福。而痕四的幸福,蕭逍知道,痕四的幸福就是她。
……痕……四……公……子……
【百裏焰】
看庭前花開花落,望天外雲卷雲舒。一切都是那麼寂寞……
風和日麗。陽光灑落在庭院,灑落在庭院的軟榻之上。
躺在軟榻上的百裏焰無所事事,一張薄薄的毛毯蓋在他身上,替他遮擋春風中攜帶的冷意,他眯著眼,蒼白卻絕美的臉迎接著陽光,歎息一聲,他道:“其實我有一個秘密,痕四不知道。”
“是什麼?”紫荊站在一旁,溫和的出聲詢問。
“這一輩子,我都要像個影子般跟在他和丫頭身邊,像我這樣有實力的情敵,必定會讓他寢食難安!嗬嗬……又可以保護好丫頭,此正所謂親者喜而仇者恨。”他笑得狠戾,可又有一點天真。
紫荊不語,他一直覺得寢食難安的人好像是百裏焰。
又歎息一聲後,百裏焰幽幽輕語:“其實我有一個秘密,丫頭不知道。”
“是什麼?”紫荊繼續溫和的出聲詢問。
“這個秘密紫荊也知道,我不是讓紫荊去查過鳳齊的底子麼?”百裏焰道,蒼白又絕美的臉上露出少許的同情之色,可紫荊怎麼看,都覺得他在假裝,“鳳齊也算不幸嗬,他是季如秋同父異母的哥哥,卻與他百花樓的母親不被季家承認,甚至因為卑賤的身份險些招來季家人的滅口,逼得鳳齊的母親不得不帶著還不足月的鳳齊遠走他鄉躲避……季家那把靈蛇劍之所以會在江湖傳得沸沸揚揚,並被滅門,也是鳳齊母親因妒成恨的結果,我想鳳齊對季如秋之所以死心踏地的好,除了血脈親情,更因為覺得身上背負了太多的債吧……可惜,季如秋那笨蛋隻怕現在都不知道鳳齊是他兄弟,更不知道鳳齊對丫頭,哼,居然敢有非分之想。”
是,這個世上,隻有他對蕭姑娘的感情才不叫非分之想……紫荊無可奈何的想,包括痕四對蕭逍都是‘非分之想’。
“其實我有一個秘密,紫荊不知道。”百裏焰百無聊賴的又歎息一聲。
紫荊黯然了一下,有些憐惜百裏焰,但他碎碎念也好,這樣,總比百裏焰一個人死死的陷入沉默能夠讓紫荊感覺安心,於是,紫荊很合作的又溫和出聲詢問:“是什麼?”
“其實我昨天去看了丫頭三回,不是一次。而且每一次都故意讓痕四發現了,但沒讓丫頭發現。”百裏焰道。
“昨天您明明去了六趟。”紫荊道,說完就後悔了,也許他不該揭穿百裏焰。
百裏焰眯著的眼咻的睜開,他看著紫荊:“哦。原來紫荊,也有一個秘密。”
這個算什麼秘密?紫荊無語。
“今天我隻會去看丫頭一回,真的。”百裏焰盯著紫荊,繼續說。
“您昨天,前天,大前天,都是這麼說的。”紫荊回答。
“呃……”百裏焰眨眨眼,似乎在回憶自己究竟有沒有說過,片刻後,他釋然,“今天我真的隻會去看丫頭一回,你要不要一同去?因為我準備去痕四家吃個午飯,吃個晚飯,再吃個宵夜,也許……還會吃了明天的早餐,才回來。”
紫荊瞪著百裏焰,半晌後才能開口:“去人家家裏吃一整天的飯,您有什麼好的理由沒?”
“理由?”百裏焰愣了一下,反問,“家裏揭不開鍋了,餓的,行麼?”
支流城城主家裏揭不開鍋了……紫荊隻差沒被自己的口水嗆死。就聽到百裏焰的聲音響起:“你到底要不要一同去?去就來。”當紫荊意識到百裏焰的聲音來自院牆之外,他立刻看向軟榻,軟榻之上,隻剩下一張毛毯,哪還有百裏焰的影子?
【季如秋】
春風拂麵,陽光普照,卻再溫暖不了他的心。不,他的心,也許從來就不曾有過溫暖。
山峰之顛,他練劍的身姿孤單而冷漠,靈蛇劍在他手裏,每一招,每一式,都充滿了狠毒與仇恨,可是,他始終都練就不成自己想要達到的武功境界,也許是時間還不夠長,不夠久,可是,他報仇雪恨的心情太迫切,讓他內心燥動,無法等待時機的成熟。
鳳齊,他要為鳳齊討回那筆血債!
山下,部分黑煞門徒安靜的等待。忽然一條黑色身影急速趕來,看見山腳下等待的其他門徒後,黑色身影微微停頓一下,手中舉著一個還未拆開的信箋,低聲道:“門主的。”說完就準備登山。
“門主在練功,不要打擾比較好……”一個門徒小心的警告,季如秋與以前相比,性格暴燥了很多,練功時若被人打擾,他的靈蛇劍會傷人。
“可是……是鳳爺的字跡……”來人小心翼翼的回答。
鳳齊的信?眾人頓時發出一陣小聲的噪動,他們湧上前,似乎想確認信箋之上是不是真的為鳳齊的筆跡。
“真的……”有人感歎。
“鳳爺……”有人感傷。
卻見黑影一閃,來人手中的信箋已被人奪去,咻的一聲,奪走信箋的人又消失不見。
“呃……是門主。”有人小聲道。噪動的人群立刻安靜下來,他們麵麵相覷,再看山峰之頂時,早不見季如秋的身影。
風拂動,停留在信封的指尖微微有些顫抖,是的,確實是鳳齊的筆跡……
季如秋眼中閃爍著淚光,慢慢拆開了信,陽光下,印入他眼底的熟悉的鳳齊的筆跡,無比的刺眼,刺心……
“如秋:你若能收到這封信,證明鳳齊已經死了,不過,不必因此難過。有開始,就必須有結果,而這個結果,隻是其中可能發生的一個,卻最後成真了。
有三件事情,我需要告訴如秋。第一件,不管如秋是否願意承認,但你我,其實原本是血脈親情,兄弟關係,隻不過同父異母罷了,隻是我不被季家承認;第二件,靈蛇劍藏在季家的消息,以及季家的滅門慘劇,都與鳳齊的母親有著直接關係,鳳齊年幼時無法阻止,一直深覺負債累累,無法償還;第三件,和如秋一樣,鳳齊對蕭姑娘心生情愫,明知不該,明知無望,卻無能為力,想想世上最傷人的,終究不過感情兩個字。如果說鳳齊有最為想保護的人,這世上也不過如秋和蕭逍罷了。
如果前麵兩個真相,都無法令如秋對鳳齊的死稍有釋懷,無法令如秋因為鳳齊的死而減滅少許痛楚與仇恨,那麼希望如秋問一下自己是為什麼。
仇恨,常讓人蒙蔽雙眼和心,如果前麵兩個真相沒能讓如秋對鳳齊的情感轉變成恨,倘若如秋仍然耿耿於懷鳳齊的死,那麼如秋此時最應該做的,不是苦練武功內力,指望有朝一日為鳳齊報仇,而是放下仇恨,想想這個世間,還有什麼人,什麼事,是自己最為在意的,如果有,不說去守護,但至少不要去傷害。如果你不恨鳳齊,那麼鳳齊就有理由相信:如秋不會想有第二個鳳齊消失在如秋的生命裏。否則,一旦悔恨侵蝕人心,一切都再來不及。如秋,珍惜你的人生,但怎麼走,還得看你自己。鳳齊親筆。”
淚水落下,濕了信紙。
“咻”的一聲,靈蛇劍出鞘,呼呼數十下,信紙已經被削碎成雪花般飄落。握劍的手無法停止的顫抖,季如秋血紅的雙眼,還來不及風幹的淚痕,讓他的娃娃臉上多了一份凝重。
“我一定……要練成絕頂武功!”季如秋冷冷又狠狠地道,唰的一聲,他再次抖起手中長劍,每一招,每一式,都充滿了更多的狠毒與仇恨!
(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