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8章(2 / 3)

這聲音,便是多年來讓我魂縈情牽的巴蜀非物質文化遺產——川戲。

那是多年前晚秋季節故鄉的夜。

秋收完了,麥種上了。

在川西北土地上的人們突然從繁忙中閑下來,便坐立不安,心無望,神無主,人就是為奔忙而生而活的,一下子沒了事做,那是多麼難耐的枯寂!

尤其到了夜晚,月瘦星寒,人便更覺長長的寂寞,深深的憂慮。

突然,古鎮街上的戲園子——黃州館裏響起了一陣陣鑼鼓之聲,哦,是唱川戲的戲班子來啦!

一時間,大人、孩子像養蜂人放開的一窩蜂,眾人提起椅子、扛起凳子,男人叼著煙袋,婦女抱著嬰兒,興衝衝地一溜煙兒奔去。

但見“黃州館”的戲台上,放著一桌、兩椅、一幕布、二汽燈,台旁端坐著鑼鼓師、琴師等。

戲園子內人頭攢動,一台川戲正式拉開帷幕。

緊鑼密鼓後,胡琴一拉,幫腔完畢,女旦利利索索地碎步而出。

未聽女旦開口行腔,但看那磋步,花梆步風姿別具,她雙膝並攏,步子小巧,腰隨腳扭,頭則自然地跟隨腰擺動,走起來嫋娜多姿、款款有韻。

女旦的台步,讓眾人覺得滿場驟然亮堂起來,似灑了如雪一般皎潔的月華。

陣陣深沉、悠揚的琴聲和清亮、激越的鈸兒聲,讓人一聽就入迷。

隨即,旋風似的緊鼓急奏之後,琴聲陡然一沉一頓,女旦便搭口唱將起來。那行腔低回婉轉,行雲流水,氣沉丹田,頭頂虛空,氣息調理通暢,行腔聲情並茂,恰似《莊子》所說:“導引神氣,以養形魄。”

此時此刻,全場一片靜寂,無一人咳嗽、呼叫,全都屏住呼吸,一聽那嗓音脆亮裏含有強健,甜柔中蘊著沉雄,眾人便一呼百應地拊掌叫絕。

緊接著,女旦使出渾身解數,抓住所有眼球:

那一腔一調,韻裏藏情;那一舉一動,巧中蘊美。

那眉眼一飛一閃,滿臉是戲;那手指一伸一收,盡描人意。有念有唱,唱白間雜。

唱起來一板三眼,說起來一波三折。緊要時一瀉千裏,和緩時一詠三歎;緊迫處一語道破天機,錯綜處千言難訴原委。

吟到悲處,戲院內的觀者便回腸九轉,淚流涔涔;念到喜處,板凳上的看客便前俯後仰,樂不自禁。

當唱者難以用戲文表達一刹那的心緒之時,台旁坐桶師(指揮)一點,那把靈機的胡琴悠悠而起,便以琴聲訴說人間萬般風情:一會兒高亢,一會兒低回,一會兒委婉,一會兒淒涼。

眾人料定,一曲終了,再來一段高潮,這台戲的結局就該見分曉了。

誰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主線還未挽住結,卻又突生許許多多的枝丫。

一個人物的命運未卜,卻又冒出來新的角色。

卻原來,戲裏各色人等的命運在看客心裏裝著,那滯重感難以名狀,欲罷不能。

其實是,聽唱入唱,看戲識戲。戲曲表現千古風雲、人生百態,聽者便也卷入那風雲之中,或替古人擔憂,或為冤家不平。戲無圓滿結局,人無一絲喜色。

戲情複雜,一出短段,也要唱個半夜三更,而一本大戲,往往連唱幾天幾夜。

那重情義的觀者,便幾天幾夜茶不思、飯不想,一心苦苦記掛著川戲中人物。而夜裏一開唱,他們便精神抖擻地坐在月下,一句不落地聽著。

一本千古興亡史,一曲人生行路難,唱不完人間悲喜,閱不盡塵世風雲,聽著無不愁腸百結,感慨萬千。

一直聽到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忠臣遷升,貪官斬除的結果,才覺得過了癮,解了恨,消了愁。散場後,便有人捏腔拿調地學著哼唱起來。

川戲聲聲,使川西北的月夜充滿了濃鬱如酒的鄉音,使古鎮的故土有了從曆史中飄逸而出的獨特旋律,使家鄉的人們記取了人世間的悲歡離合,榮枯興衰。

川戲,是盛開在巴蜀大地上一朵千秋不凋的藝術之花,那樸實的純美,那誘人的泥土之香使一代代川人迷戀,也給了這塊熱土以美的滋潤。

古鎮一位文人撰文道:多年前的川戲,使我們這塊土地少了些醜惡,多了些善良;少了些野蠻,多了些文明;少了些虛偽,多了些真美;少了些汙穢,多了些純潔。這些年來,隨著西方文化的滲透,傳統文化日漸衰落,80後、90後追捧周傑倫,酷愛動漫、靈異、穿越和網絡文化快餐等等,仿佛欣賞的趣味越來越現代化了,便冷淡了川戲這一古老的藝術。

殊不知,四川乃是一個農業大省,農村人口占絕對多數。

年齡大的農民對赤背露胸、古靈精怪,以及用“脫衣舞”壓軸的所謂藝術團表演嗤之以鼻,不予理睬,他們喜聞樂見的還是具有地方風味的川戲!

農民們或在家或在茶館組織川戲玩友會品味坐唱,或趕場進城時買了川戲的VCD、DVD碟片,放進影碟機裏。閑暇時聽上一段、觀賞一回,居然百聽不厭,愈聽愈迷。

有時在房屋邊的承包地裏幹活,他們雖然看不見角色的身姿,但聽那唱口,就能在田間地頭想象出身段如何苗條,臉龐如何俊美,眼睛如何晶亮。他們邊聽邊想,勞累沒有了,寂寞沒有了,留在心裏的,唯有美美的藝術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