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祖父的名字也該寫上去了,父親站在我身後,幫我端著硯台,我握著毛筆的手顫抖著寫上祖父的名字,紙是陳年老紙,落筆時墨跡妥帖,沒有絲毫流溢,三個字安安穩穩地擺在方框裏,或許,這三個字早就在那裏了,淺淡的筆畫像影子已經寫就,我隻是照樣描了一遍上去。父親歎了口氣,一切最終平靜下來,祖父的一生有了歸宿,從此隻能過年時見到他了,他的名字淹沒在黑壓壓的人群中。父親從中認出了他的祖父,往上還有他的曾祖父,再往上遊追溯,就完全是陌生的名字了,方塊的墨跡在我們眼底模糊成一片。他們是誰?父親的困惑也正是我的困惑。一對紅燭亮在暗夜裏,鳴叫的燭芯冒出黑煙,這種煙辣眼,從外麵剛進屋就被辣得流出眼淚,看來在先人麵前想不哭是不行的,紅燭是先人的化身,他們的離去具有催人淚下的力量。先行流出的幾滴淚,引出了更多的淚。祖父的一個老兄弟來玩,在正堂裏站了好一陣子,我聽到有動靜,開啟房門,見他在那裏站得筆直,我叫他過來坐,他擺擺手製止了。後來他說,他在跟我祖父說話。他告訴我,祖父記憶力極好,常常在集市上聽評書,一聽就是一天,回到家能給大夥一五一十地講出來。燭火搖晃的夜晚,在祖屋的炕上,祖父把集市上聽來的書講給家裏人聽,他的講述穿透了黑暗,還有默默傾聽的四五雙明亮的眼睛。
正堂裏燈火通明的夜晚隻有除夕之夜,其他日子裏,夜間的正堂是一片黑暗。許多年後,我在城市的房間裏熄燈獨坐,周圍的深淵隔開了當年的人與事,我忽然想起在正堂裏抽煙的父親,他總是黑著燈,摸出火柴點著煙,幾十年了,他掏煙、點煙的動作已經不需要有燈光了,煙叼在嘴裏,火柴緊跟著遞上來,手肘移動的位置不多不少,火柴正好夠著煙卷,環形的亮光出現在正堂中,最後萎縮成一點暗紅,他說這樣一點亮光能防賊,賊在外麵看到了,知道裏麵有人,就不敢進來了。就這樣,他常常坐到後半夜,而那小小的光焰忽明忽暗,能否驅散籠罩了他一生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