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9章 船上那個人(1 / 1)

馬達突突直響,又一隻船靠岸。早早候在岸上的海貨販子圍上來,古舊的碼頭霎時熱鬧起來。船上漁民在分揀、過秤,低頭不語的海螺、嘴裏吱吱叫的螃蟹、麵色冷峻的梭魚、稀泥似的章魚、通體透明的白蝦,一袋袋提上岸來,有的小販開著藍漆的鐵皮三輪,也有的推著手推車,經常看到幾個小販不約而同地揚手甩掉半截煙,一起湊上前來看貨。我看到還有幾個女人提著編織袋,靠到船邊挑貨,這多是家住在岸邊的主婦們。在炸雷般討價還價聲中,鮮貨被裝車運走了。沿途散落下幾隻透明的小蝦滿地亂蹦,渾身沾滿了泥土,還有的混進了草叢,與蚱蜢並肩而臥,蚱蜢受到驚嚇,紛紛跳出草叢。運氣好的蝦蹦回了海裏。它們落水時短促而又清脆的細小聲響引起了一個人的注意。

那個人之所以這麼快被我發現,是因為他正站在船尾,雙手別在胸前,與船頭那幫吆五喝六的家夥們迥然有異。他頭上戴著長沿兒的白色遮陽帽,帽子上沒有一個泥點,均勻的針腳微微突起,向著廣闊的帽簷腹地投射出一串鋸齒狀的陰影,雙眼和大半的鼻子隱在黑影裏。一身青布褲褂也是一塵不染,在陽光下閃著青光,看上去質地格外堅硬,像一塊青黑的礁石,擲過去貝殼立刻就會被崩得碎屑飛濺。我離開多年以後再回到村子,很多人還在私下談論起他,常說的一句話是——“他哪像個下海的!”眾人一陣大笑,六爺笑掉了帽子,混亂中帽子被幾個年輕人踩了好幾腳,滿是泥腳印,六爺並不氣惱,追打著那個年輕人。我突然出現,他們的笑僵在臉上,六爺撿起帽子頂在頭上,風吹過來,六爺帽子上幾塊草末被吹掉,從地上滾來的泥土也在風的作用下逐漸鬆動,卻久久沒有掉下來,我望著帽子出神,六爺拽下帽子在腿上拍了拍,分開人群走了,眾人也各自散了,剩下我一個人站在那裏。

而現在,那個人站在船尾,眼光隨著那些躍回海中的小蝦來回起伏,胸前交叉著的雙手像半堵牆,即便互相都能望見,卻把他和眾人分開。在船頭,同船的夥計們正在過秤,他們的身上泥點星羅棋布,甚至看不出衣服原色。其中兩個人為了爭幾隻泥螺漲紅了臉,一個穿綠油褲的人扇動兩片嘴唇喋喋不休,一張嘴似乎要振翅飛去,一邊說一邊捋胳膊挽袖子拉開架勢,對麵一個紅鼻頭的胖子緊咬牙關,腮幫子上的肉突突直蹦,別在背後的手暗暗攥緊了木棒子,恨不能把木棒攥碎——這一切的喧鬧統統和船尾那個人無關。

早在十幾年前,我還是個跟著大人們在碼頭上跑來跑去的孩子,玩累時停下來,常常看見他一個人在船上發呆,海鷗在他頭上盤旋,甚至把他當成了可以落腳的礁石。那時我還沒能理解他的寂寞。現在,我終於又一次看到他在船上,而且是躲在暗處向船上張望。交叉的雙臂、整潔的衣帽就像十八年前一樣,沒有絲毫改變,這竟帶給我由頭至腳的陣痛。我忽然想到,我離開半島以後在人群中的生存態度,和那個人有著千絲萬縷的細微聯係。

那個人是我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