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隻毛蟹從牆角衝到院子中央,朝天舉出了它的兩隻巨螯,由上至下連點了三下,然後收攏巨螯,合在胸前,抬眼望著低沉的雲團。我知道,一場雨就要來了。
毛蟹是父親出海時帶回來的,它太小了,隻有拇指那麼大,半透明的外殼下,肚腸是顏色稍深的一片混沌,理不出頭緒,它不等人細看,它就跑遠了,正如我們隱秘的生活。那天曬網時,眼見它從網眼裏掉出來,肚皮朝天摔在地上,它急忙翻了個身,八條腿帶著蟹殼跑遠了,跑得比風還要快。幾天來它一直躲在院子裏的某個角落,觀察著我們的一舉一動。這個旁觀者進入了我們的日常生活,有時我們在飯桌前狼吞虎咽,忽然想到它正在暗處,晃動觸須似的眼睛朝我們望著,就不得不停下來,甚至拿出正襟危坐的姿勢。今天,翻滾的雲層光臨小院的上空,毛蟹一定是遠遠望見了漫天白亮的雨,所以不顧一切站出來,向天空舉出了雙螯,這是一個古老的祈雨祭祀儀式,聖潔的時刻,時光為之停滯。我想到先民們留下的關於求雨的岩畫,那些古老的身影穿透了幾萬年的時空來到我麵前,他們高舉雙手的姿勢,竟和這隻毛蟹有著驚人的相似,我終於明白,最古老的生命在氣質上總是相通的——腳踩大地,仰望深遠的青天,頭頂上翻滾的雲層隆隆作響,高舉的雙手接通天地,雨恰在此時落下,神聖的敬畏驟然降臨。此刻,毛蟹已經幹渴了太久,背殼上已經綻開了幾條細小的裂縫,一場雨正是它日夜盼望的,或許在夜裏它還夢見了不住落下的雨,它瑟縮的夢境裏,看到院子裏的泥土地上多出了一個個濕潤的黑點,悄無聲息地洇染開來,瞬間連成了一片。
雨還沒有來,空氣裏有片刻的悶熱,院裏東西都收拾好了,我們坐在炕上,說幾句東家長西家短的閑話,等著雨的到來。窗戶大開著,稍微偏過頭,就能看到毛蟹在院裏急得亂轉,一家人看得饒有興致。起風了,風吹進窗子,掀動我們的頭發,甚至撼動發根,滿頭的黑發不住地搖晃,分明是幾團黑色的火焰在跳躍,我們感到了來自頭頂的燃燒著的愜意,沒有人伸手去梳理吹亂的頭發。你知道,這是很多年以前的場景了,老宅傾斜的院牆岌岌可危,連同半島低沉的薄暮,如今都有了衰老的顏色。
屋裏暗下來,黑夜提前降臨,雨就要來了。我剛關上窗戶,無數的雨珠同時落下,暗淡的屋子霎時被雨照亮,院子裏坑坑窪窪的地麵一下就平了,那隻毛蟹占據著院子中央的一小塊凹地,雨水一會兒就蓋住了它,夜色漸深,從閃電裏,我隻看到兩隻螯在水麵上來回移動。雨點敲在屋頂上,讓人想到一把碎石塊掉落在陳舊的木板上,濺起陣陣煙塵,石塊四下迸濺出去,幾個起落才能著地。忽然,陣陣敲擊驟然減掉了大半,不知什麼時候,一隻碩大的海龜來到院裏,石質的外殼在緩緩移動,聳動的後背投下暗影,罩住了旁邊的毛蟹。毛蟹受到驚嚇,踩著水逃走了。雨打在海龜身上,沙沙的聲響被它陶瓷般的滑膩外殼吸走了,隻留下一片濕氣,使龜殼閃著冷而硬的亮光。院門緊閉著,海龜從哪裏來,難道是從天而降?側耳細聽,會聽到它均勻的喘息,猶如睡著的嬰孩。海龜突然闖進我們的生活,穩穩占據了院子中央,給我們帶來不大不小的慌亂,我們忙翻身下炕去看海龜,掀開房門,它卻不見了,院子裏空蕩蕩,留下一片橢圓形的幹燥地帶,這橢圓的周圍均勻分布著六處凸起的地方,我蹲下來,慢慢認出來頭尾和四條腿,我懷疑海龜在我穿鞋下炕時,就已經預知到危險來臨,它抬起眼皮,露出了閃亮的眸子,旋即微合上了。它扇動鰭形的四條腿,像長出了兩對鳥翼,它麵無表情,朝空中望了一眼,就原地升空,在雨夜中飛走了,雪白的腹甲變成了一個白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