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百年以前,你的祖先坐船去深海裏打魚,正遇上風暴,全船人都沉到海裏去了。家裏人知道消息,找出他活著時穿戴過的衣服和帽子,建了衣冠塚,就是緊挨著月亮的那一座。又過了十幾年,他的兒子長大成人,出落成壯小夥子,又出海打魚,他第一次出海時就遇到了大風,船眼看就要沉了,這時小夥子忽然看見父親站在水麵上,抬手一指,水麵就平靜了,小夥子上岸後重新修了父親的墓。傳說你這個祖先隻救自己家的人,所以那些船老大每年春天都爭著搶著來找你爸搭夥出海,你還記得嗎?”
母親在月夜裏講述的故事,看上去似乎要比今天的更古老一些。我忽然記起來了。每年的正月裏,一過了十五,家裏就陸續有人上門來,他們一律用紅布包袱包了印著紅花的大餑餑,還有上好的壇裝燒酒,一起來看父親。一天最多時能來十幾撥人,小院頓時熱鬧起來。那時,春節剛剛過去不久,喜氣還留在人們臉上,藍呢子大衣,黑絨線帽子,腳上還有半新的黑皮鞋擦了鞋油,陽光下還能看到絲絲縷縷的鞋刷的紋理,他們是周圍村鎮的船老大,來找父親搭夥。父親迎出來時,他們忙著敬煙,有時父親手忙腳亂,不知該先接誰的,或者幹脆愣在那裏。一會兒他緩過神來,大聲招呼母親去泡茶,這應該是他一年之中最興奮的時刻。隻要他決定跟哪家的船出海,那家的船老大就會放上一掛上百響的鞭炮慶祝,青煙與白紙屑彌漫在小院上空,火藥的香味讓人精神一振。父親紅光滿麵,其他的船老大們站在旁邊眼睜睜看著,急得直抖手,有幾位跺著腳離開了我們家的院子,到村西頭去請父親的幾個堂弟。那位先人的巨大魔力並沒有隨著時間而減淡,相反越來越濃烈,穿越了幾百年的時空,在貧苦的年代裏給子孫們留出來一條生存的路,畢竟,想在船上謀個差事是極難的,船上多是選些身強體壯的人,父親顯然不在此列。
從那以後我才知道,在看不見的海底深處,居然有我們一位先人,即便海上時有風暴肆虐,我們也不再心驚。畢竟,我們已經找到了一條走出絕地的秘密路徑,風浪再起時,我們大可不必驚慌,包括船老大,也能平心靜氣地對待風浪了。窮人有什麼指望呢?幾百年前,本族中陡然出了這樣一位神話般的人物,對於他的存在,我們都深信不疑。
站在先人墓前,神聖的敬畏猝然降臨,每當想到他身著古時衣冠,在水麵上如走平地,舉手投足間蕩平海波的風儀,總是讓人感奮不已。後來出現了另外的說法,在我們附近的村子裏流傳很廣,據說他老人家從水底冒出來的時候,頭上還頂著一隻張牙舞爪的螃蟹,螃蟹嘴裏吐著泡泡,蓋住他的眼睛,他一隻手對付波浪,另一隻手使勁擦眼睛——對於這種說法,我一向是堅決反對的,肯定是外姓因為忌妒而搞出來的惡意中傷。
我作為他的後人,居然頭也不回地離開了他所蔭庇的藍色之鄉,是什麼引我走向歧途?秋風乍起之時,天空格外高遠,那種明淨澄澈的藍,正是海的顏色。這時節,我忽然想起了衣冠塚,想起了先人傳奇的經曆。我想,在靠先人吃飯的年代裏,我最終還是會回到海上的。當我的船浮在海上時,先人在水底仰頭望著我的船底,他的目光穿越了層層魚群。陽光照透水底,不時有魚影在他臉上閃過。我的心頭一陣微溫,從此再也不看老天臉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