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美以此兩句告知湖南親友:自己恐怕將死,再也無力去操心國家之事,再也無力遠行,再也經不起折騰了。“家事”兩句雖寫了“涕作霖”,卻令讀者感覺此時的子美其實心緒已經出奇的平靜,有聽之任之的放縱感和輕鬆感。如此來看浦起龍的一段解讀,可證我並未產生錯覺。
‘畏人’‘問俗’,投足多艱。‘血舊’‘軍今’,驚心莫定。終將老死於此,故曰‘屍定解’。永無自拔之期,故曰‘力難任’。如此則目前所急者,生計也。乃毫無可恃,為之奈何?結聯妙語,思之失笑。家事隻靠‘丹砂’,則將登仙乎?況又無成也。‘作霖’乃活人之本,而以‘涕’為之,則是飲泣待斃耳。言外若曰,親友亦念之否?……竟是一篇絕命詞。其中且多詩懺,神者告之矣。
當子美內心終於感覺病入膏肓而承認身處窮途末路之時,子美的詩便一反常態——我認為他以往詩作中有一常態:即為求助而哭窮而誇張自己的處境如何糟糕,而充滿憤慨,時露小氣的心理狀態。現在,《暮秋將歸秦,留別湖南幕府親友》,深沉安靜,簡潔大氣,隻有一個“衝”字代表一息尚存的倔強生意,整首詩大顯子美身處窮途末路時的悲壯情懷,令人振奮與崇敬。
“水闊蒼梧野”從謝朓詩“雲去蒼梧野”而來。仇兆鼇引顧注說:“舊解謂蒼梧、白帝,皆公經曆之地,公實未嚐至蒼梧也。此言湘江之水甚闊,直接蒼梧。《潭州圖經》謂其地有舜之遺風。白帝司秋,蓋言暮秋時令,如《望嶽》詩雲‘高尋白帝問真源’。”又引黃生注說:“途窮在水闊之處,身老如暮秋之景,二句亦用暗承。”即首聯是時間地點與個人處境雙關。
凡有一把年紀的人,恐怕都能感受第二聯詩中的老到沉穩與勸慰之意,似乎蘊涵了一種人生終極慨歎,似乎經曆了一種服從命運的匍匐儀式,然後側身對周圍為自己悲傷的人們,輕言細語地道出一位老人最為寶貴的人生經驗,安慰眾人,請大家不要擔心。
第三聯和第四聯是子美在這世上最後一次為家人求助,因為是最後一次,反而放開了執著似的,像是隨意撂下四句話,帶著結果如何將順從天意的微笑意味。子美在這世上謀人事,已經盡心盡力了,天不玉成其事,那是天之責任,子美,隻能滿懷牽掛地撒手而去,無奈而認命。
另一方麵,子美作為中國的一位大詩人,經曆人世間萬千磨難,體驗人生千萬滋味,他對自己的才華與著述始終懷有覺悟,稟賦而作詩至死方休。在同時所作同樣具有絕筆意味的《風疾舟中伏枕書懷》詩中,他對自己在中國文學中的顯耀地位毫不懷疑,“哀傷同庾信,述作異陳琳”。
我認為子美肯定自己身世經曆與詩作成就已經堪比他所崇拜與喜歡的大詩人庾信,為此他又十分惋惜自己的述作不能同魏晉的陳琳那樣被人主所用。《杜詩全集今注本》引《魏誌·陳琳傳》記載:“軍國書檄,多琳、瑀(阮瑀)所作也。”又引斐鬆之注說:“《典略》曰:琳作諸書及檄草成,呈太祖(曹操),太祖先苦頭風,臥讀陳琳所作,翕然而起曰:‘此愈我病。’”
由於宗文、宗武完全不敢參與子美的文學事業,並且完全為生計所迫無心用文字記錄子美最後的時光,以至於後世讀者隻能猜測子美大約是在大曆五年(770)冬天辭世,是在“水闊蒼梧野”之地,是在一條漂泊水間的船上。
依現代醫學常識來判斷的話,子美是因貧病交加身體各方麵機能及心力衰竭而死,終年58歲(古代算法為59歲)。他的家人無錢送他的魂靈棺木歸鄉,隻能就近“旅殯嶽陽”(元稹為子美寫的《墓誌》語)。
四十年以後,宗武之子、子美之孫“杜嗣業能自豫至楚,迎櫬(棺木)歸偃師首陽山前,求宰相元稹作墓誌,此其家不衰,較李白僅二孫女為農婦者,愈矣”(仇兆鼇引胡夏客語)。
杜詩全集,也當是以子美的子孫們保存的底本為主,再經過曆代無數有識有情的男文人,收集編輯而成的。
子美先生能否知道,千年之後,也有了女讀者,在學習研究他的詩歌呢?
至此,這本由女讀者所做的杜詩選評集子,可以畫句號了。
感謝杜子美和他的成都草堂。
感謝所有支持我,寫這本書的有緣人。
特別感謝李霞鋒和全體編輯部的同事,還有我的家人,對我的理解寬容。沒有這珍貴的雪中送炭一般的支持,這本書將永遠是一個心有餘而力不足的設想。我深信,若子美先生的在天之靈有知,也會為這本小書的完成謝謝各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