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首詩的文字與意思,足以說明子美是在方田驛之前就遇聶縣令送來酒肉和慰問信了,他也因此渡過難關,行至方田驛又遇水勢大漲,他決定停船,等待水勢回落,再啟程至耒陽麵謝聶縣令。所以,說子美死於“一夕飽食”,是別有用心亂編故事,不可信。
但是,如果說《風疾舟中,伏枕書懷》和《暮秋將歸秦》是作於秋天,可將子美逝世的時間推定為770年冬季,接下來還要確定地點的問題。
疑點在於地點,各注本將這兩首詩的寫作地點定於長沙,因此子美一家在方田驛之後的去向與線路成為一個空白——即沒有詩作或史料,能夠說明從盛夏到秋季的幾個月時間裏,子美為何沒有到達郴州崔偉那裏,或者到達了卻為何又返回潭州。
我個人因研究還不透徹,隻能提出一點不成熟的想法,即這年的水患無情,夏秋之交,子美不但沒能如願找到舅舅家,關鍵是他病情加重,自我感覺時日不多,忽然強烈需要把多年的北歸心願付諸實施,便再次回棹長沙,畢竟那裏可求助的官員朋友親戚多一些,並且亂事已平。因為病重,也就幾乎無法多做詩,因而僅存了這兩首關鍵的詩,其基調氣韻絕筆意味頗重,可知是強打精神不得不寫之詩。
我未算集外詩《過洞庭》,對《長沙送李十一銜》我也認為是769年秋天的詩作。
請看《風疾舟中,伏枕書懷三十六韻,奉呈湖南親友》開頭六句:“軒轅休製律,虞舜罷彈琴。尚錯雄鳴管,猶傷半死心。聖賢名古邈,羈旅病年侵。”
一開始就用音樂典故來雙關國家和自己個人處境的崩壞,向湖南親友傾訴自己悲哀的聯想:“聖賢”中的虞舜、屈大夫等人都客死於荊湘之地,恐怕自己的病一年一年也行將走到那一步了。
整首詩有總結意味,多悲卻少憤怒,思緒紛亂,但基本上圍繞著這十來年的國家戰亂格局和自己一家的流亡生活。令我特別在意的是子美這幾句“總結”:“應過數粒食,得近四知金”、“蹉跎翻學步,感激在知音”。
前兩句講述生活來源,“應過”句語出張華《鷦鷯賦》:“巢林不過一枝,每食不過數粒。”
“四知金”典故出自《後漢書·楊震傳》:某夜,以往受楊震推薦過的王密,“懷金十斤以遺震,震曰:‘故人知君,君不知故人,何也?’密曰:‘暮夜無知者。’震曰:‘天知地知,我知君知,何謂無知?’密愧而出”。
仇兆鼇解釋說:“分米贈金,蓋親友所惠者。”“四知金,言之廉潔。”由此得知子美詩意為“我要的不多眾親友也給得光明磊落”,順下來理解“蹉跎”句,方能知曉子美內心深處對這十多年漂泊的悔意。
因不喜歡子美選擇的這種生活方式,我一直在尋找子美後悔的蛛絲馬跡,終於從他的絕筆詩中找到“蹉跎翻學步”作為“證據”。
“學步”語出《莊子·秋水》:“獨不聞夫壽陵餘子之學行於邯鄲與,未得國能,又失其故行矣,直匍匐而歸耳。”莊先生對“邯鄲學步”者的結局安排十分惡毒,而子美用其意跟他對自己也有惡評狠毒的一麵相合。我認為“蹉跎”句不是反用而是正用,指責自己為“學步”而蹉跎——即總以為好運在別處,總以為下一個地方下一個所遇之人會改變自己的處境,總以為離開京城是為了更體麵地回到京城,總以為天下之大總有一個歡迎自己入住的桃花源……子美的想法多矣,這些想法最後統統變成重擔,壓垮了他的身體與意誌,他是跑出京城的,如今他隻能躺著回去了。此時,他感激親友多年相助,內心裏隻存回鄉之念,他變輕了變單純了,絮絮叨叨卻十分平靜。
詩的結尾最為沉痛卻依然語意不動聲色:“畏人千裏井,問俗九州箴。戰血流依舊,軍聲動至今。葛洪屍定解,許靖力難任。家事丹砂訣,無成涕作霖。”
“畏人”兩句是說流浪之地已毫無安全感可言,子美寓居的成都、夔州和湖南皆發生了戰亂事件。
“葛洪”兩句用典,《晉中興書》說“葛洪止羅浮山中煉丹,在山積年……亡時年八十一,顏色如平生,舉屍入棺,其輕如空衣,時人鹹以為屍解得仙。”
《蜀·許靖傳》說:“靈帝崩,董卓秉政……靖懼誅,奔伷(豫州刺史)。伷卒,依揚州刺史陳禕。禕死……靖收恤親理,經紀振贍……孫策東渡江,皆走廣州,此避其難,靖身坐岸邊,先載附從疏親,悉發,乃從後去。”此人後來入蜀,做了太傅,卒年逾七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