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歡第三聯的陰森畫麵,有幾分詭異的美,令人聯想到寺廟裏的教化性的壁畫——那些懲罰作惡之人的地獄場景。
子美在公安縣還是找到幾位好心的小官員幫小忙的,他還遇到了當時比較有名的書法家顧戒奢,與其宴飲並共同創作作品《醉歌行贈公安顏十少府請顧八分題壁》。子美在此地還迎來送往,有兩句詩非常動人:“古往今來皆涕淚,斷腸分手各風煙。”(《公安送韋二少府匡讚》)
雖然幾十年經曆悲慘,照說應有心理準備,可子美太痛苦了,還是會禁不住發發牢騷罵罵別人。到冬天的時候,公安這小地方能指望的小吏統統指望了一遍,理自己的幾位也疲倦了,更多的是理也不理自己一下,子美傷心寫道:“羈旅知交態,淹留見傷情。衰顏聊自哂,小吏最相輕。”(《久客》)
雖然今天的我認為,子美放棄做地主,為自己戀闕的情感而選擇求人生存的生活方式是大錯特錯自取其辱,但我從心理學的角度來說,從將心比心的女讀者天性上來說,卻十分理解他的這類重複了無數次的發牢騷舉動。他太痛苦了,需要這樣指責一下別人發泄一下內心的壓力。我相信,子美理智的時候可能不會去責怪別人,或者他至少知道,責怪衛伯玉那種異姓王是可以理直氣壯的,因為其財大氣粗生活奢侈,養子美一家本來是毫無問題的,而對衙門裏的小吏,子美不應該要求過高。他自己就當過小吏,知道不搞歪門邪道或者不是在肥缺位置上,靠薪水養活自己一家人都夠嗆,哪有餘力去管別人家的生活?
事實上,子美在去世前幾個月終有所悟:“戀闕勞肝肺,論材愧杞楠。亂離難自救,終是老湘潭。”(《樓上》)那時他已擔心或者已有預感,自己走了十幾年的漂泊之路,很可能在半路上便畫上句號。
當然,憑這幾句詩,還不能斷定他悟後有悔。而終不悔,卻也是他命運的標簽吧?
總之,離開公安縣,子美還有一年多的光陰要過。
他一家人又上了船,子美也結束了一個希望:“出門轉盼已陳跡”,他的心尚未振奮起來,有幾分茫然:“江湖遠適無前期”(《曉發公安》),要隨波逐流一段時間,那顆倔強的心才會又熱起來。
泊嶽陽城下
泊嶽陽城下
江國逾千裏,山城近百層。
岸風翻夕浪,舟雪灑寒燈。
留滯才難盡,艱危氣益增。
圖南未可料,變化有鯤鵬。
子美一家漂泊水上,快到嶽陽時,子美的心果然因沿途所見所聞,又熱血沸騰起來,寫了《歲晏行》,相當於大曆三年的民情報告,記錄了自己旅行沿途當地當時的經濟狀況和政府及官員的腐敗情形:“去年米貴闕軍食,今年米賤大傷農”,反映了農民豐收卻得不到政府保障、生活得不到改善的曆史事實;“往日用錢捉私鑄,今許鉛鐵和青銅”,反映了朝廷對私鑄銅錢的惡行放任不管,到頭來還是百姓深受其害;“況聞處處鬻男女,割恩忍愛還租庸”,鬻即賣,反映了沉重賦稅弄得許多窮人隻得出賣孩子骨肉分離;“高馬達官厭酒肉,此輩杼柚茅茨空”,此輩指沿途看到的漁民、農民以及少數民族如莫徭族的獵人,杼柚即織布機,茅茨指茅草房,“杼柚茅茨空”意為這些勞動者一無所有一貧如洗,與達官貴人的生活形成強烈對比。
我認為,以詩記史的創作是子美恢複熱心腸的法寶與標誌,如此他老人家才能一下子又對前途心生光明的期待。《泊嶽陽城下》前四句相對於子美的其他佳句來說,並不十分精彩,但後四句無論如何都要介紹給女讀者們了解,此乃人類一種可貴精神境界的範本,即“烈士暮年,壯心不已”的另一種表達:“留滯才難盡,艱危氣益增”,因此他又滿懷起鯤鵬豪情期待南下能找到報效國家發揮才幹的機會。
王嗣奭不愧為子美知音,雖然他沒有明確想到《歲晏行》這類關注民生與國情的詩作有心理治療與振奮的作用,也沒有明確認識到詩人的心緒變換不定是一個伴隨一生的過程,但是他從子美旅行之境看到了闊大壯美的江山景色,以及其中所蘊含的中華博大精深的文化力量,對子美的精神和創作發揮了很大的影響。他從分析與“留滯”聯相關的前後詩句入手,指出:“前詩‘才盡傷形體’(《送顧八分文學適洪吉州》),今雲‘留滯才難盡’;後詩‘窮迫挫曩懷’(《上水遣懷》),今雲‘艱危氣益增’,似為相左。然讀潭、衡(今湖南境內)等詩,神王氣壯,知非虛詞。然亦因舟向南溟而意激於鯤鵬之變化也。”
“神王”意為意誌雄壯或精神旺盛,“南溟”取自《莊子》:“南溟者,天池也。”子美後麵有詩句雲:“隨波無限月,的的近南溟”(《宿白沙驛》)。也就是說王氏論說了自然景觀對子美胸懷的開朗有影響,子美的鯤鵬之誌在潭州衡州詩中盡情體現出來了。
重燃為世所用的熱情,在子美衰老病弱生活艱辛的生存境況下,完全可以表述為“忠心不死”。
前文我說“終不悔”是子美人生的重要標簽,現在我覺得“心不死”是子美一生的另一個重要標簽,雖然這個標簽也有一大半是為了今人所覺不值得的朝廷與皇家,但卻還是具有莫名而又強烈的感染力量,令我們女讀者眼眶潮濕,尤其是細品這一階段子美那些看起來小巧實則宏偉浩蕩的詩篇,不禁深深折服。
《登嶽陽樓》我認為可以說雄居所有寫洞庭湖和嶽陽樓詩篇之首:
昔聞洞庭水,今上嶽陽樓。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馬關山北,憑軒涕淚流。
以前我常讚子美詩美如畫,讀到“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忽然覺得這是畫不出的詩,讀者卻能夠在心目腦海中“看”到這個景象,這完全是文字的功力所為。坼,是裂開之意。這個佳句又讓我回到最開頭的驚喜之中,子美的宇宙視野與靈動想象,使他的相關詩文具有超越時代和詩文本身的局限,具有永不過時常讀常新的魔力。洞庭湖有多廣大?它裂開了吳楚兩地,天地日月也猶如沉浸運行其中!
仇氏引黃生評說:“前半寫景,如此闊大,五六自敘,如此落寞,詩境闊狹頓異。結語湊泊極難,轉出‘戎馬關山北’五字,胸襟氣象,一等相稱,宜使後人擱筆也。”
現在我也體會到了,這便是“終不悔”與“心不死”的意義所在。如果子美如女讀者所願停留在成都或者夔州,滿足於做個小地主養家糊口過小日子,雖可以少受委屈少讓後世人為他傷心,但又怎麼可能指望他再寫出如此氣吞宇宙笑傲萬古的佳作來?
遣遇
遣遇
磐折辭主人,開帆駕洪濤。春水滿南國,朱崖雲日高。
舟子廢寢食,飄風爭所操。我行匪利涉,謝爾從者勞。
石間采蕨女,鬻市輸官曹。丈夫死百役,暮返空村號。
聞見事略同,刻剝及錐刀。貴人豈不仁?視汝如莠蒿。
索錢多門戶,喪亂紛嗷嗷。奈何黠吏徒,漁奪成逋逃。
自喜遂生理,花時甘縕袍。
想用這篇詩評,概括子美在大曆四年(769)一年的經曆。
大曆四年,子美大部分時間在船上度過,有多首詩歌都寫到舟子——即駕船人,寫到自己與船工的關係,特別有意思,《遣遇》是這類詩的代表作。
依我淺見猜測,子美也許是船主——即買下了船,雇船工開船,如果真是這樣,船工就不可能一直是那幾個人,出夔州是一撥人,從江陵出發應該又換了一撥人,而這撥人很有性格,從子美詩中可明顯感覺到他對他們的敬畏和小心翼翼。當然還有另一種可能,即子美並不是船主,他是連船帶人租用的,他在江陵等那異姓王消息時有句詩:“南渡桂水闕舟楫”,也許可以表明他離開江陵逆流湘江的舟楫便是臨時整船雇傭的。這一次雇船費用,可能是當時在某位好心的“主人”“調解”之後的最低價,這楚地船工因賺錢少而脾氣頗大,而子美自覺“心虛”一路也對他們體貼入微,方能彼此相安同舟共濟很長時間。這故事,且從子美南下之前慢慢說起。
子美冬天到達嶽陽,春天時《陪裴使君登嶽陽樓》,沒有停留多久又出發了,途中兩發“偷生”之歎,但寫洞庭湖水有兩句蒼勁大氣,“悠悠回赤壁,浩浩略蒼梧”(《過南嶽入洞庭湖》),將赤壁與蒼梧兩地的古幽之情,用洞庭碧波“回”、“略”蕩漾,引後人一同慨歎。
子美經過青草湖和白沙驛,到達湘夫人祠所在地,遊覽之後作詩兩首,我喜歡其中一句“百丈牽江色”(《祠南夕望》),是舟行上水,用長長的竹索從岸上牽引的實景,牽字自然助子美成就佳句。此時子美的船行於湘江,逆水行舟艱險頻遇,子美在《上水遣懷》詩中記錄了船工的風采並大發議論,“崷崒清湘石,逆行雜林藪。篙工密逞巧,氣若酣杯酒。歌謳互激越,回斡明受授。善知應觸類,各藉穎脫手。古來經濟才,何事獨罕有。”前六句描繪駕船人在複雜的水路上,以智慧經驗和過人勇氣齊心合力戰勝艱險,後四句拓開立論,感歎各行各業若都如此身手敏捷齊心合力,國家之事就好辦了。“明受授”意為船工首尾呼應動作嫻熟盡在不言之中。
子美在《上水遣懷》的末尾一改前幾時的“偷生”之憤,說:“羸骸將何適?履險顏益厚。庶與達者論,吞聲混瑕垢。”大有危險過後,將自己與眾舟子等同,忽然達觀,意識到眾生無論高低貴賤,都不過是在塵世中混過而已。
這以後,子美又接連作詩進一步表達他的“新”體會。《遣遇》繼續自我釋懷,以“辭主人”開頭,根據子美以往習慣的記恩表達,當是遇到了對他不錯的官員或鄉紳,給了他充足的糧食,或是另換了一條船和船工,由那“主人”“講價”,船家或船工所得不太多,子美專門記之:“我行匪利涉,謝爾從者勞”,意為我不是經商的,你們送我一程的辛苦更當鳴謝。這首詩中寫船工的幾句與以往不同,似乎有體貼討好意味,所以釋懷不是從船工身上來,而是從沿岸“貧到骨”的窮人的境況上來。子美以在山石間采蕨女子的身世,概括一路所聞所見的為富不仁和橫征暴斂,導致民不聊生“紛嗷嗷”的現實慘狀,對比自家,慶幸生活還算過得去,“花時”指春天,甘“縕袍”意為雖無春衣可換卻也甘心知足。
關於子美對船工的體貼,下一首《解憂》就直接記錄了:“減米散同舟,路難思共濟。向來雲濤盤,眾力亦不細。呀坑瞥眼過,飛櫓本無蒂。得失瞬息間,致遠宜恐泥。百慮視安危,分明曩賢計。茲理庶可廣,拳拳期勿替。”前麵“我行匪利涉,謝爾從者勞”是口頭體貼,實際上子美還有“實利”體貼,即許諾事成之後或到達某個地方後會再多分些米糧(那位“主人”的惠贈)給船工。子美是很懂人心的,知道物質鼓勵對萍水相逢的雙方來說更值得信任,更具有凝聚力,所以他把船工們奮力闖過險灘的功勞歸於自己未雨綢繆的事先“減米散同舟”,並由此喜滋滋地總結成為人處世甚至大事小事的經營管理之道。
對這三首詩我還有一個發現:即這些道理是講給宗文宗武聽的。
這一年子美的病加重,有多首詩寫到自己立須兒扶,且“右臂偏枯半耳聾”(《清明》)。我猜從夔州開始,子美作詩幾乎全由宗武代筆,不知不覺間,宗武已經成了子美詩的第一位讀者,而且是如此活生生的無比重要的讀者,這多少會影響子美作詩時的讀者期待指向,以至於在這類涉及人生道理的詩作中,子美便直接對兒子進行諄諄教導了。是否如此,將來再細論。
且說子美詩歌記錄的行經路線,光看那些地名就引人入勝,但是對於唐朝的子美來說,長久奔波實質上不過是謀生而已,詩人的心緒不免又落寞難耐,又自我批判了。《早發》就含有好幾層子美這段時間的生活及心理信息:第一,他為自己有求於人而痛責自己有“斯文病”,“以茲朋故多,窮老驅馳並”,意思是不是說自己因為人斯文而朋友多,而朋友多又害自己難舍“仗友生”之念,以至於到頭來窮老並駕呢?第二,時間久了,連船工也倦了,“早行篙師怠,席掛風不正”,這樣操作漫不經心是很危險的,子美感歎:“昔人戒垂堂,今則奚奔命”。“戒垂堂”語出《史記·司馬相如傳》:“家累千金,坐不垂堂。”即富人不要坐在房簷下,以免屋瓦忽然落下被砸傷。奚:古漢語疑問詞,此句意在講我為何這樣冒險奔命?第三,“仆夫問盥櫛”即子美還是有仆人伺候的。第四,“側聞夜來寇,幸喜囊中淨”。第五,子美的斯文病已入膏肓:還是想朝廷召喚自己,變自責為委屈,責怪人主忘了自己。如此又在起起落落當中經過了潭州(今長沙)地界。
這時北風大作,不得不停船兩天,第三天重新起航子美作詩《北風》,有幾句:“且知寬病肺,不敢恨危途。再宿煩舟子,衰容問仆夫。”是說冷冷的北風對子美比較嚴重的肺疾有好處,子美也就不那麼恨風起途艱了,不能如期開船,船工們情緒肯定比子美急躁,子美便跟他們說好話安慰他們,子美還問仆夫自己臉上的病容(肺疾之潮紅)是不是真的改善了。後來子美的病加重了,自己吃藥已不管用,隻得靠岸找中醫紮針治療,“魄奪針灸屢”,因而“擁滯童仆慵,稽留篙師怒”,敘事完全寫實,而他詠懷的重點仍在“未達善一身”,又是不達則隱那個令人生厭的老思路,可惜途中所經沒有接納他做隱士之地,令他在詩中再次描繪洞庭湖時,一語雙關道出自己的處境:“日月籠中鳥,乾坤水上萍。”(《衡州送李大夫七丈勉赴廣州》)
子美到達衡州,已是春末夏初,原本指望依靠的老友韋之晉此時卻剛剛被朝廷調任潭州刺史,子美隻好掉轉船頭,“篙師煩爾送,朱夏及寒泉”(《回棹》)。寒泉指故鄉襄陽,這回走投無路的子美有些往家鄉的方向走的意思了。又聞韋之晉病故的消息,子美哭過韋大人之後,似乎再也沒有力氣往前走了,便靠岸留在潭州休整,迎來送往變換心情,由夏又住到了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