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篇

又作此奉衛王

又作此奉衛王

西北樓成雄楚都,遠開山嶽散江湖。

二儀清濁還高下,三伏炎蒸定有無。

推轂幾年惟鎮靜,曳裾終日盛文儒。

白頭授簡焉能賦,愧似相如為大夫。

子美一家到達江陵後,頭兩個月宴請樂事並不多,三月有三首小詩,情緒還算輕鬆樂觀,四月有兩首稍長一點的宴會詩,又開始略露悲意了。

有一段時間沒有宴會,可憐的子美聽弟弟杜觀講上司請客之事,巴巴地也和詩一首:《和江陵宋大少府暮春雨後同諸公及舍弟宴書齋》,末句說:“朋酒日歡會,老夫今始知”,有遺憾更有沒來由的責備之意。他不明白在江陵這地方,異姓王及眾官員沒文化也就沒興趣關注子美的詩歌名氣,更別說尊他為上賓了。

我不同意陳貽焮先生在《杜甫評傳》中的輕飄推測,作為以杜詩來講評子美人生的一本重量級著作,在沒有杜詩或其他資料的情況下,兩次臆測說:“來到這裏(指江陵),當然早已見過江陵節度使陽城郡王衛伯玉了。”“老杜在江陵,當會得到衛伯玉等的資助。”

在夏天衛大人高樓落成之前,沒有文字表明子美見到衛大人並得他恩典。

其一,子美是個記情的人,以往嚴、柏等人資助於他,他基本上都會以詩銘記。

其二,子美也是個越老越有可愛的虛榮心之人,到江陵的三月四月間,若有與衛大人見麵或宴飲之事,決不會放過不記。

其三,子美在江陵所作之詩數量不多,因宴飲聚會不多,幾乎是逢宴必作,特別是頭兩個月,都無聊到寫詩去奉和弟弟與上司以前的聚會詩賦,感歎別人“朋酒歡會”自己卻無緣參加。(可笑的是,我開始讀到“老夫今始知”,還以為是子美他老人家和弟弟的朋友們歡聚一堂,終於實現了當初在夔州詩中與弟弟團圓以後歡樂的設想,感歎出峽來到江陵的歡暢!細讀標題和注釋之後才發覺自己也是空歡喜了一場。)

其四,子美雖選擇依人生存,但自尊心,尤其麵對大人物時子美自尊心是蠻強的一個人,雖然他一年多來搭著夔州首長柏大人給衛將軍奉詩幾首,畢竟都是單方麵的。他又不是柏大人的親戚,並且他分析此將軍很可能是個大老粗,也不在意文人名氣,因此與此人直接交往不能簡單造次,得先從他手下人(主要是愛好詩歌的小官員)開始,見機行事,等待宴請。

這裏反映出子美這位大文人的幻想與現實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現巨大落差,他一方麵心知肚明,一方麵又心存幻想,陷入怪圈,難以自拔。

好在他內心堅持了一份尊嚴,沒有貿然找上門去,隻與幾位對他有些興趣的小官員接觸了幾回,其中有一次終於撈到可以在詩中涉及衛將軍的機會,也即《惜別行送向卿進奉端午禦衣之上都》,詩中把向卿讚美了一番,又借端午禦衣頌揚衛王:“尚書勳業超千古,雄鎮荊州繼吾祖。裁縫雲霧成禦衣,拜跪題封賀端午。”既是進奉端午節賀禮,當在四月中旬之前就得出發,可見此詩也作於四月中旬之前。子美終於找對機會,向衛王及眾人抬出自己最值得炫耀的先祖杜預大將軍了,杜預也曾鎮守江陵,子美想由此將自己與衛大人關係拉近一步。後兩句稱讚衛王對朝廷的忠誠敬服,這是子美最樂於說且不放過任何機會說的心裏話,於歌頌裏隱藏警醒之意,也不管這異姓王喜不喜歡聽,實乃他自我標簽的“乾坤一腐儒”!

子美在江陵真正舒心的交遊,是跟李之芳和他的朋友的幾次宴遊,隻有李之芳這樣正宗的大唐王孫(李之芳為唐太宗子蔣王李惲之孫),方知子美的價值,可惜此正宗王孫已無權勢一樣流落,除了幾頓酒宴,對子美養家並無幫助。

到了夏天,子美終於等到了異姓王衛伯玉的邀請,參加衛大人新修的樓宇慶祝宴會,席間衛王請一位嚴侍禦判官賦七字句,子美搭上作了一首詩,覺得不佳,又作一首,果然有了一流佳句。

之所以用“搭上”二字,是從前一首長標題《江陵節度使陽城郡王新樓成,王請嚴侍禦判官賦七字句,同作》感覺出一個細節:題中嚴姓侍禦判官頗受衛王尊重,可能是朝廷來的官員。子美許久沒經曆這樣高規格大場麵的宴會了,前一首作得比較急又四平八穩,四句頌新樓,四句頌衛王,沒有佳句不說還忘了向衛王隆重推出自己!後一首便鎮定下來,作出結構完美有佳句更有奇特用詞的《又作此奉衛王》。

“遠開山嶽散江湖”、“二儀清濁還高下”是十分別致的高樓形容,而頌王善治地方用的字更為別致:“惟鎮靜”,這在亂世無論是讚人品性還是讚治理結果,都應該算是高超的了。最後兩句用典故將自己和衛王聯係在一起,“授簡”典出南朝宋人謝惠連《雪賦》:梁王遊兔園,授簡於司馬大夫曰:“為寡人賦之。”用意雙關:一則應景宴會上賦詩之事,二則向衛大人表示自己作為文人士大夫,是可以在詩賦方麵為大人效勞的。“焉能”、“愧似”是自謙之詞。

但是,衛王喜歡儒士卻隻是子美的幻想與奉承話,衛王根本對子美沒有反應。仇兆鼇揭此人短處說:“史雲:衛伯玉,大曆初丁母憂(母親去世),……雖曰起複,亦不當作樓命客賦詩,當時士論醜之,宜哉。顧注:公詩極讚美揚厲,倘亦迫於賓主之情故耶?”

古代官員遇父母喪事,應辭官守孝三年,不能娛樂。而衛王喪母,不僅繼續為官,還大建高樓大辦宴會,名聲不好。可見子美這回又是慌不擇人了。

總之,子美對衛王期待了三四個月之久,被邀請之後更重燃希望,以為自己作品優秀會打動衛王。在等待被衛王關注關照的一段時間裏,子美留妻兒暫住杜觀家中,自己乘船遊江陵往周圍縣城找人求助,還有閑心作詩,還可將苦難深重的生活現實用大話空話翻轉掩蓋。

例如在《水宿遣興奉呈群公》詩中,將“童稚頻書劄,盤飧詎糝藜”、“異縣驚虛往,同人惜解攜”、“餘波期救涸,費日苦輕齎。杖策門闌邃,肩輿羽翮低。自傷甘賤役,誰湣強幽棲。”到末尾翻轉成“丹心老未折,時訪武陵溪”,即如泣如訴地講自己的小兒子宗武一封接一封來信,報告連糠菜都沒得吃了,而自己跑了幾個縣也沒找到人相助。

“餘波”句用典《莊子·外物》寓言:涸轍中有鮒魚曰:“吾得升鬥之水然活耳。”子美詩借此說明自己需要的雖不多,卻是救命的口糧,自己花費幾日苦求的隻是微薄的資助。“杖策”以後四句描述窘狀,王嗣奭解讀說:“杖策而往,跡同庸人,門者不肯報,故‘門闌邃’。”如果是坐轎子而來,門仆自殷勤通報,可子美哪有錢弄那奢侈場麵,隻好低聲下氣拜托門仆,自甘“羽翮低”。自己也感傷如此賤相,怎麼可能有人憐憫幫忙,旋即卻又向衛王幕府諸公說:“巨海能無釣,浮雲亦有梯。……贈粟囷應指,登橋柱必題。”幾乎是在可笑地表白自己才高誌粗,誰若幫了自己,自己定會跟司馬相如一樣,在升大官後一定為他作詩表揚。末了更強調自己不會久留此地,申明自己“丹心老未折”,還是要回朝廷去幹大事的,現在到武陵求助也是權宜之計。其實想表達的隱意是不會麻煩各位很久,請諸公放心。

所以王氏分析說:“此訴窮之作。……想群公內必有許相救濟者,故以微言感動之。”

雖在窮途末路,尚未放棄一線希望,直到天氣轉涼,子美的心才漸漸“死”去,作《秋日荊南述懷三十韻》,再一次讓我們見識他惡毒地不留一絲情麵地向自己“開刀”的狠勁兒,除了玩文字不同組合,一點新意也沒有,有的隻是比“朝扣富兒門,暮隨肥馬塵”更為慘烈的自我標簽:“苦搖求食尾,常曝報恩腮”、“饑藉家家米,愁征處處杯”。子美將衛王及其幕府不賞識自己不幫助自己與王朝亂相聯係在一起,從而發出“自古江湖客,冥心若死灰”的絕望歎息。隨後攜家重新上路,繼續這命中注定的苦旅。

如此離開弟弟的子美,有沒有後悔離開夔州是過於輕率了呢?

聯係這一時期子美所作俊秀詩句,深感子美真的是特殊材料製成的人,或者就是文星下凡。

“紗帽隨鷗鳥,扁舟係此亭。江湖深更白,鬆竹遠微青。”(《泊鬆滋江亭》)

“春日繁魚鳥,江天足芰荷。鄭莊賓客地,衰白遠來過。”(《暮春陪李尚書李中丞過鄭監湖亭泛舟》)

“王郞酒酐拔劍斫地歌莫衰,我能拔爾抑塞磊落之奇才。……青眼高歌望吾子。眼中之人吾老矣!”(《短歌行贈王郎司直》)

“江月辭風纜,江星別霧船。雞鳴還曙色,鷺浴自晴川。曆曆竟誰種,悠悠何處圓?客愁殊未已,他夕始相鮮。”(《江邊星月之二》)

“更深不假燭,月朗自明船。金刹青楓外,朱樓白水邊。成烏啼眇眇,野鷺宿娟娟。”(《舟月對驛近寺》)

……

在離開江陵的船上,子美作《舟中出江陵南浦,奉寄鄭少尹審》。

也許隻有弟弟杜觀送行,子美的淒惶之情實在需要發泄一下,便對在江陵至少有兩三次在一起飲酒的李之芳的朋友鄭審一吐為快,“更欲投何處,飄然去此都。形骸原土木,舟楫複江湖。……百年同棄物,萬國盡窮途。……”二十四句中隻有末兩句與鄭審有關:“經過憶鄭驛,斟酌旅情孤”,表達離開此地還是有值得回憶之人事。

子美與李之芳兩度到鄭審家的湖亭泛舟遊宴,鄭審是江陵府少尹,對子美算是官員中最殷勤周到的一個,此時的子美雖煩亂淒惶,卻仍然不忘向對自己最好的官員告別,表示記情之意,令後世讀者也能感受到子美古樸真摯的性情,還有子美非凡的修養,以及子美再一次以文字作心理調整的自我修複能力。

雖然我們對他的前途無奈地擔著憂,卻也已然對他產生了一種無法形容的信心。

江漢

江漢

江漢思歸客,乾坤一腐儒。

片雲天共遠,永夜月同孤。

落日心猶壯,秋風病欲蘇。

古來存老馬,不必取長途。

子美的江陵詩裏,有幾首寫作時間相近,反映的是子美等待衛王消息時的起伏心緒。

前寫《暮歸》,子美表達等待的煩躁不安,並為結果之一“失敗”準備了兩條退路:“南渡桂水”及“北歸秦川”,又尋思著北歸有戰亂,而南渡差錢買船,便依然把希望放到明天有衛王的好消息傳來上麵。詩中有“明日看雲”句,表明子美的情緒是樂觀的。

第二日,看雲的子美乘著好心情作《江漢》,抒“北歸”之懷。我認為《江漢》中的“思歸”不僅表達盼望北歸回京城或故鄉之意,還隱含了盼望衛伯玉提拔推薦自己回朝廷任職的念頭,因為自信自己是一大儒士,也自我感覺前些時為衛王作的詩非常之好,便覺衛王應該明白自己之才,應該幫助自己為朝廷為皇上所用。

學習和體會子美詩歌及其含意到現在,終於有幾分了解子美精神世界有一高台,什麼都無法撼動。從子美跟衛伯玉的來往,不難發現子美這個由時代局限導致的重大的致命的毛病,即不光是精神上、文字上無休止的“戀闕”,而且是一旦有機會接觸較有地位與權勢的官員,便會產生“非分”之想,在子美看來這是比“討飯”更重要的事。而對後世讀者來說,這卻是非常討厭的事,不僅是我們現在的觀念大不一樣了,關鍵是我們能“看”到他所處曆史狀況以及他個人和命運現實的“全景”,我們深深同情他的“討飯”生涯,更對他如此不顧所處現實和自身條件的求官姿態大不以為然。

但是,《江漢》這首詩卻是佳作。

仇兆鼇評說:“……下四(句)言才猶可用。思歸之旅客,乃當世一腐儒,自嘲亦複自負。天共遠,承江漢客。月同孤,承一腐儒。心壯病蘇,見腐儒之智可用,故以老馬自方。周甸曰:‘不必取長途,取其智而不取其力。’”

“老馬識途”典故出自《韓非子·說林》:齊桓公伐孤竹返,迷惑失道,管仲曰:“老馬之智可用也。”乃放老馬而隨之,遂得道焉。子美自視老智頗高,因此用心壯抵消老病之軀,而“心壯”也有出處:孟嚐君嫌門客楚丘老邁,楚丘反駁他說:“將使我追車而赴馬乎?投石而超距乎?逐麋鹿而搏虎豹乎?吾已死,何暇老哉!將使我出正辭而當諸侯乎?決嫌疑而定猶豫乎?吾始壯矣,何老之有!”

可見子美這一天“看雲”,看得躊躇滿誌信心爆棚。心情一寬,這滯留也變為一種有價值的等待了。

可是,再過了一天或幾天,好消息依然不見蹤影,子美的“壯心”便開始失落,便失落地寫了《地隅》,令後世讀者琢磨子美的心緒,也跟著由高崖落到低穀。說實在的,這種猶如坐過山車般的閱讀體驗,會導致許多人對杜詩研究的半途而廢,由此,我的這本小集便有了意義,這個意義也是我克製受傷之心克服生厭之感,細細讀完幾遍杜詩全集和注釋的動力之一。

“江漢山重阻,風雪地一隅。年年非故物,處處是窮途。喪亂秦公子,悲涼楚大夫。平生心已折,行路日荒蕪。”前幾日的識途老馬未折壯心,又變回王粲、屈原的千古絕望之情,這樣的滯留,一下子又被打回窮途末路的原形。

壯心已折,前路茫然,可歎老年子美,除了出發,還是出發。

移居公安山館

移居公安山館

南國晝多霧,北風天正寒。

路危行木杪,身遠宿雲端。

山鬼吹燈滅,廚人語夜闌。

雞鳴問前館,世亂敢求安。

大曆三年(768)深秋,子美離開江陵,往南邊九十裏地的小地方公安縣出發。這首詩作於半路上投宿之時,大約是山中小店,子美十分不安夜不能寐,風吹油燈慘然寂滅,猶如山鬼所為;店裏下廚之人半夜便起床做早飯,他們悄聲交談的聲音更襯得山村之夜靜得瘮人。子美索性起床,問店家前麵旅店之事,店裏人大約告知山中亂得很,去不得。子美無奈歎道:這亂世哪裏去求一個安生之地?這亂世裏逃難之人又如何能奢求一個安生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