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3章 草原深處的剪花娘子(2 / 2)

和林格爾地處北方遊牧文化與中原農耕文化的交彙處。在大草原上,無論 是匈奴鮮卑還是契丹和蒙古族,都有以雕鏤金屬皮革為飾的傳統。當遷徙到塞 外的內地民族把紙質的剪紙帶進草原,這裏的浩瀚無涯的天地、馬背上奔放剽 悍的生活,伴隨豪飲的熾烈的情感、不拘小節的爽直的集體性格,就漸漸把來 自中原剪紙的靈魂置換出去。但誰想到,這數百年成就了和林格爾剪紙藝術的 曆史過程,竟神奇地濃縮到這位剪花娘子康枝兒的身上。

她盤腿坐在炕上。手中的剪刀是平時用來裁衣剪布的,粗大沉重,足有一 尺長,看上去像鉚在一起的兩把殺牛刀。然而這樣一件“重型武器”在她手中 卻變得格外靈巧。一遝裁成方塊狀普普通通的大紅紙放在身邊。她想起什麼或 說起什麼,順手就從身邊抓起一張紅紙剪起來。她剪的都是她熟悉的,或是她 的想象的,而熟悉的也加進自己的想象。她不用筆在紙上打稿,也不熏樣。所 有形象好像都在紙上或剪刀中,其實是在她心裏。她邊剪邊聊生活的閑話,也 聊她手中一點點剪出的事物。當一位同來的夥伴說自己屬羊,請她剪一隻羊, 她笑嘻嘻打趣說:“母羊呀騷胡?”眼看著一頭垂著奶子、眯著小眼的母羊就從 她的大剪刀中活脫脫地“走”出來。看得出來,在剪紙過程中,她最留心的是 這些剪紙生命表現在輪廓上的形態、姿態和神態。她不用剪紙中最常見的鋸齒 紋,不刻意也不雕琢,最多用幾個“月牙兒”(月牙紋),表現眼睛呀、嘴巴呀 、層次呀,好給大塊的紙透透氣兒。她的簡練達到極致,似乎像馬蒂斯那樣隻 留住生命的軀幹,不要任何枝節。於是她剪刀下的生命都是原始的、本質的, 膨脝又結實,充溢著張力。橫亙在內蒙草原上數百公裏的遠古人的陰山岩畫, 都是這樣表現生命的。

她邊聊邊剪邊說笑話,不多時候,剪出的各種形象已經放滿她的周圍。這 時,一個很怪異的形象在她的笨重的剪刀中出現了。拿過一看,竟是一隻大鳥 ,瞪著雙眼向前飛,中間很大一個頭,卻沒有身子和翅膀,隻有幾根粗大又柔 軟的羽毛有力地扇著空氣,詭譎又生動,好似一個強大的生命或神靈從遠古飛 到今天。我問她為什麼剪出這樣一隻鳥。她卻反問我“還能咋樣?”

於是她心中特有的生命精神和美感,叫我感覺到了。她沒有像我們都市中 的大藝術家們搜索枯腸去變形變態,刻意製造出各種怪頭怪臉設法“驚世駭俗 ”。她的藝術生命是天生的、自然的、本質的,也是不可思議的。這生命的神 奇來自於她的天性。她們不想在市場上創造價格奇跡,更不懂得利用媒體,千 古以來,一直都是把這些隨手又隨心剪出的活脫脫的形象貼在炕邊的牆壁或窯 洞的牆上,自娛或娛人。沒有市場霸權製約的藝術才是真正自由的藝術。這不 就是民間藝術的魅力嗎?她們不就是真正的藝術天才嗎?

然而,這些天才散布並埋沒在大地山川之間。就像契訶夫在《草原》所寫 的那些無名的野草野花。它們天天創造著生命的奇跡和無盡的美,卻不為人知 ,一代一代,默默地生長、開放與消亡。那麼,到了農耕文明在曆史大舞台的 演出接近尾聲時,我們隻是等待著大幕垂落嗎?在我們對她們一無所知時就忘卻 她們?我的車子漸漸離開這草原深處,離開這些真正默默無聞的人間天才,我心 裏的決定卻愈來愈堅決:為這草原上的剪花娘子康枝兒印一本畫冊,讓更多人 看到她、知道她。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