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子駛出呼和浩特一直向南,向南,直到車前的擋風玻璃上出現一片連綿 起伏、其勢頭凶險的山影,那便是當年晉人“走西口”去往塞外的必經之地— —殺虎口。不能再往南了,否則要開進山西了,於是打輪向左,從一片廣袤的 大草地漸漸走進低緩的丘陵地帶。草原上的丘陵實際上是些隆起的草地,一些 窯洞深深嵌在這草坡下邊。看到這些窯洞我激動起來,我知道一些天才的剪花 娘子就藏在這片荒僻的大地深處。
這裏就是出名的和林格爾。幾年前,一位來自和林格爾的蒙族人跑到天津 請我為他們的剪紙之鄉題字時,頭一次見到這裏的剪紙。尤其是看到一位百歲 剪紙老人張笑花的作品,即刻受到一種酣暢的審美震撼,一種率真而質樸的天 性的感染。為此,我們邀請和林格爾剪紙藝術的後起之秀兼學者段建珺先主持 這裏剪紙的田野普查,著手建立文化檔案。昨天,在北京開會後,駛車到達呼 和浩特的當晚,段建珺就來訪,並把他在和林格爾草原上收集到的數千幅剪紙 放在手推車上推進我的房間。
在民間的快樂總是不期而至。誰料到在這浩如煙海的剪紙裏會撞上一位剪 花娘子的極其神奇的作品,叫我眼睛一亮。這位剪紙娘子不是張笑花,張笑花 已於去年辭世。然而老實說,她比張笑花老人的剪紙更粗獷、更簡樸,更具草 原氣息。特別是那種強烈的生命感及其快樂的天性一下子便把我征服了。民間 藝術是直觀的,不需要煞費苦心的解讀,它是生命之花,真率地表現著生命的 情感與光鮮。我注意到,她的剪紙很少有故事性的曆史內容,隻在一些風俗剪 紙中賦予一些寄寓,其餘全是牛馬羊雞狗兔鳥魚花樹蔬果以及農家生產生活等 等身邊最尋常的事物。那麼它們因何具有如此強大的藝術衝擊力?這位不知名的 剪花娘子像謎一樣叫我去猜想。
再看,她的剪紙很特別,有點像歐洲十八、十九世紀盛行的剪影。這種剪 影中間很少鏤空,整體性強,基本上靠著輪廓來表現事物的特征,所以歐洲的 剪影多是寫實的。然而,這位和林格爾的剪花娘子在輪廓上並不追求寫實的準 確性,而是使用誇張、寫意、變形、想象,使物象生動浪漫,其妙無窮。再加 上極度的簡約與形式感,她的剪紙反倒有一種現代意味呢。
“她每一個圖樣都可以印在T恤衫或茶具上,保準特別美!”與我同來的一 位從事平麵設計的藝術家說。
這位剪花娘子到底是怎樣一個人,她生活在文化比較開放的縣城還是常看 電視,不然草原上的一位婦女怎麼會有如此高超的審美與現代精神?這些想法, 迫使我非要去拜訪這位不可思議的剪花娘子不可。
車子走著走著,便發現這位剪花娘子竟然住在草原深處的很荒涼的一片丘 陵地帶。她的家在一個叫羊群溝的地方。頭天下過一場雨,道路泥濘,無法進 去,段建珺便把她接到挨進公路的大紅城鄉三犋夭子村遠房的妹妹家。這家也 住在窯洞裏,外邊一道幹打壘築成的土院牆,拱形的窯洞低矮又親切。其實, 這種窯洞與山西的窯洞大同小異。不同的是,山西的窯洞是從厚厚的黃土山壁 上挖出來的,草原的窯洞則是在突起的草坡下掏出來的,自然也就沒有山西的 窯洞高大。可是低頭往窯洞裏一鑽,即刻有一種安全又溫馨的感覺,並置身於 這塊土地特有的生活中。
剪花娘子一眼看去就是位健朗的鄉間老太太。瘦高的身子,大手大腳,七 十多歲,名叫康枝兒,山西忻州人。她和這裏許多鄉村婦女一樣是隨夫遷往或 嫁到草原上來的。她的模樣一看就是山西人,臉上的皮膚卻給草原上常年毫無 遮攔的幹燥的風吹得又硬又亮。她一手剪紙是自小在山西時從她姥爺那裏學來 的。那是一種地道的晉地的鄉土風格,然而經過半個世紀漫長的草原生涯,和 林格爾獨有的氣質便不知不覺潛入她手裏的剪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