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1章 古希臘的石頭(1 / 3)

每到一個新地方,首先要去當地的博物館。隻要在那裏邊呆上半天或一天 ,很快就會與這個地方“神交”上了。故此,在到達雅典的第二天一早,我便 一頭紮進舉世聞名的希臘國家考古博物館。

我在那些歐洲史上最偉大的雕像中間走來走去,隻覺得我的眼睛被那個比 傳說還神奇的英雄時代所特有的光芒照得發亮。同時,我還發現所有雕像的眼 睛都睜得很大,眉清目朗,比我的眼睛更亮!我們好像互相瞪著眼,彼此相望。 尤其是來自克裏特島那些壁畫上人物的眼睛,簡直像打開的燈!直叫我看得神采 煥發!在藝術史上,陽剛時代藝術中人物的眼睛,總是炯炯有神;陰暗時期藝術 中人物的眼睛,多半曖昧不明。當然,“文革”美術除外,因為那個極度亢奮 時代的人們全都注射了一種病態的政治激素。

我承認,希臘人的文化很對我的胃口。我喜歡他們這些刻在石頭上的曆史 與藝術。由於石頭上的文化保留得最久,所以無論是希臘人,還是埃及人、瑪 雅人、巴比倫人以及我們中國人,在初始時期,都把文化刻在堅硬的石頭上。 這些深深刻進石頭裏的文字與圖像,頑強又堅韌地表達著人類對生命永恒的追 求,以及把自己的一切傳之後世的渴望。

然而,永恒是達不到的。永恒隻是很長很長的時間而已。古希臘人已經在 這時間旅程中走了三四千年。證實這三四千年的仍然是這些文化的石頭。可是 如今我們看到了,石頭並非堅不可摧。世界上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把人帶到永遠 。在歲月的翻滾中,古希臘人的石頭已經滿是裂痕與缺口,有的隻剩下一些殘 塊和斷片。

在博物館的一個展廳,我看到一截石雕的男子的左臂。雖然隻是這麼一段 殘臂,卻依然緊握拳頭,昂然地向上彎曲著,皮膚下麵的血管膨朜鼓脹,脈搏 在這石臂中有力地跳動。我們無法看見這手臂連接著的雄偉的身軀,但完全可 以想見這位男子英雄般的形象。一件古物背後是一片廣闊的曆史風景。曆史並 不因為它的殘缺而缺少什麼。殘缺,卻表現著它的經曆,它的命運,它的年齡 ,還有一種歲月感。歲月感就是時間感。當事物在無形的時間曆史中穿過,它 便被一點點地消損與改造,並因而變得古舊、龜裂、剝落與含混,同時也就沉 靜、蒼勁、深厚、斑駁和朦朧起來。

於是一種美出現了。

這便是古物的曆史美。曆史美是時間創造的。所以它又是一種時間美。我 們通常是看不見時間的。但如果你留意,便會發現時間原來就停留在所有古老 的事物上。比如那深幽的樹洞,凹陷的老街,泛黃的舊書,磨光的椅子,手背 上布滿的溝樣的皺紋,還有晶瑩而飄逸的銀發……它們不是全都帶著歲月 和時間深情的美感嗎?

這也是一種文化美。因為古老的文化都具有悠遠的時間的意味。

時間在每一件古物的體內全留下了美麗的生命的年輪,不信你掰開看一看!

凡是懂得這一層美感的,就絕不會去將古物翻新,甚至做更愚蠢的事—— 複原。

站在雅典衛城上,我發現對麵遠遠的一座綠色的小山頂上,爽眼地豎立著 一座白色的石碑。碑上隱隱約約坐著一兩尊雕像。我用力盯著看,竟然很像是 佛像!我一直對古希臘與東方之間雕塑史上那段奇緣抱有興趣。便興衝衝走下衛 城,跟著爬上了對麵那座名叫阿雷奧斯·帕果斯的草木蔥蘢的小山。

山頂的石碑是一座高大的雕著神像的紀念碑。由於曆時久遠,一半已然缺 失。石碑上層的三尊神像,隻剩下兩尊,都已經失去了頭顱,可是他們依然氣 宇軒昂地坐在深凹的洞窟裏。這時,使我驚訝的是,它竟比我剛才在幾公裏之 外看到的更像是兩尊佛像。無論是它的窟形,還是從座椅垂落下來的衣裙,乃 至雕刻的衣紋,都與敦煌和雲岡中那些北魏與西魏的佛像酷似!如果我們將兩個 佛頭安裝上去,也會十分和諧的!於是,它叫我神馳萬裏,一下子感到世紀前絲 綢之路上那段早已逝去的令人神往的曆史——從亞曆山大東征到希臘人在犍陀 羅為原本沒有偶像崇拜的印度人雕刻佛像,再到佛教東漸與中國化的曆史—— 陡然地掉轉過頭,五彩繽紛地撲麵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