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是心之具。在他們自己並不十分自覺的情況下,已經把這一切用“會說 話的手”捏進泥巴裏,或用“有眼睛的錘子與鑿子”有力地刻進石頭中。
無論是羅丹的《晨曦》,還是克洛岱爾的《羅丹像》,都是熱戀者心中的 對方。《晨曦》中戴著睡帽的女子,明潔、純靜、高貴、朦朧,連皮膚的表麵 不都是充滿了羅丹的無限的柔情嗎?而風格剛毅和銳利的《羅丹像》,不就是克 洛岱爾時時刻刻心中激蕩著的形象?
在他們的作品中,各有一件“雙人小像”,彼此十分相像,便是克洛岱爾 的《沙恭達羅》和羅丹的《永恒的偶像》。這兩件作品都是一個男子跪在一個 女子麵前。但認真一看,卻分別是他們各自不同角度中的“自己與對方”。
在克洛岱爾的《沙恭達羅》中,跪在女子麵前的男子,雙手緊緊擁抱著對 方,唯恐失去,仰起的臉充滿愛憐。而此時此刻,女子的全部身心已與他融為 一體。這件作品很寫實,就像他們情愛中的一幕。
但在羅丹的《永恒的偶像》中,女子完全是另一種形象,她像一尊女神, 男子跪在她腳前,輕輕地吻她的胸膛,傾倒於她,崇拜她,神情虔誠至極。羅 丹所表現的則是克洛岱爾以及他們的愛情——在自己心中的至高無上的位置。
一件作品是入世的、血肉的、激情的;一件作品是神聖的、淨化的、紀念 碑式的。將這兩件雕塑放在一起,就是從1885年至1898年最真實的羅丹與克洛 岱爾。
可以說,這一開始,他們的愛情就進入了羅丹手中的泥土、石膏、大理石 ,並熔鑄到了千古不變的銅裏。
羅丹用泥土描述他撫摸過的美麗的肉體,以石膏再現那些熾烈乃至發狂的 情感,用黝黑而發亮的銅張揚他勃發的雄性,並放縱石頭去想象浪漫的情愛。 這些雕塑是他們愛情的記錄,也是愛情的夢想。克洛岱爾的麵容、表情、姿態 ,身體上的那種無與倫比的“法蘭西民族線條”,時時出現在他的作品中。他 用手中的材料去複製她,體驗她,懷念她,想象她,撫摸她。他用充滿著她生 命感覺的手去再造她。她與他的人生攪拌在一起,也與他的藝術熔化在一起。 除去他明確地為她做了許多塑像,她還明明滅滅地出現在他廣泛的雕塑中。
羅丹曾對克洛岱爾說:
“你被表現在我的所有雕塑中。”
從《沉思》《聖喬治》《法蘭西》《康複中的女病人》《永遠的春天》《 占有》《逃逸的愛情》《眾神的信使伊麗斯》、《羅密歐與朱麗葉》《擁抱》 到《罪》《聖安東尼的誘惑》《壞精靈》《亞當與夏娃》《轉瞬即逝的愛情》 等,可以看到克洛岱爾在愛情中的光彩,情感生活的千姿百態,以及性愛時肉 體迷人的美。
這一切,都浸透了羅丹的激情。一切至美的形態,一切動人的線條,一切 心神蕩漾的意境,全是羅丹的感受與幻想。那種兩情的繾綣、纏綿、牽掛和愉 悅,以及兩性的誘惑、追逐、快樂和狂亂,全都來自羅丹的心靈。
克洛岱爾幾乎就是羅丹的一切。於是,我們也就明白,一位偉大的雕塑家 為什麼創作出如此數量驚人的私人化的作品。何況在《地獄之門》那數百個形 象中,我們還可以辨認出克洛岱爾形形色色的身影。
進一步說,克洛岱爾不僅給他一個純潔而忠貞的愛情世界,還讓他感到生 命自身的力量與真實,無論是肉體的、情感的,還是心靈的。
羅丹在雕塑史上的最重要的價值,是他把古希臘以來一直放置在高高基座 上的英雄的雕像搬下來,還以生命的血肉與靈魂。他真切的愛情經曆、身體的 體驗、靈魂的感受,使他更加注目於生命個體的意義。故而,就使得他同時創 作的《巴爾紮克》和《加萊市民》,都是“返回人間”的偉大的凡人。在羅丹 美術館裏,我們能看到半裸的雨果和全裸的巴爾紮克,連巴爾紮克的生殖器也 生機勃勃地暴露著。故此,這些作品麵世之時,都引起不小的風波,受到公眾 審美習慣激烈的抵製與抨擊。但是,當它們最終被人們心悅誠服地接受下來時 ,曆史便邁出偉大的一步。但在這“曆史的一步”中,他那些私人體驗與私人 化的雕塑起到了無形卻至關重要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