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羅斯紈絝子弟
傍晚,門鈴響了,進來一幫陌生的年輕人,拉我去做一件草率的事情:在為某個效益很好的企業募捐的晚會上,朗誦我的那些早已過時的舊詩篇。
在彼得堡革命的冬天和許多次善意的征用打擊下已經完全散了架的出租汽車,像鴨子那樣沿著丘陵似的雪堆時上時下地行進。四麵八方傳來確定今天摧毀酒窖地點的槍聲,而一位眼睛像不透明大瑪瑙的小姐用平靜而冷漠的語氣說:
“如今我再也沒有男友了,我獨自坐在家裏的爐子旁看書。革命前,我們有過一個十二人的小組,我的父母把它叫做‘自殺者俱樂部’。真的,不久前他們中的五個人自殺了:三個完全死了,兩個沒全斷氣;其餘的不知為什麼就自己散夥了。”
在演員休息室聽不到槍聲,一切就像在“美好的舊時代”。一位著名的男中音歌手正興致勃勃地與一位不時輕輕揮動幾下白鬱金香的漂亮小姐聊著天。角落裏站著位不太出名的男高音,身穿做工精致的燕尾服,把他體態的挺直和那張老臉的磚紅色——唉!——襯托得更鮮明。桌旁坐著頭發灰白的伴奏;他隻是來“掙幾個錢”的,因此沒什麼可擔心的;他不需要討誰的歡心,他默默地、慢條斯理地吃著那些取代他原先的甜餡大烤餅的、為數不多的、抹上紅魚子醬的黑麵包片。
“嘿,再見,我的孩子們。”著名的男中音說,隨後被送上那輛破出租車,去往另一個場子。
當疲勞的氣管被煙氣熏得痛苦不堪的男中音離去後,大家開始痛痛快快地抽起煙來,漂亮小姐在這樣一個令人傾心的環境中請一個年輕人朗誦詩。
年輕人毫不扭扭捏捏,開始朗誦名叫《探戈》的什麼詩。那裏既無詞語,也無音響;如果我沒有看到年輕人的臉,是不會去聽他的詩的,那是風靡一時的未來派的高喊和象征主義的低語的大雜燴。但是從朗誦者純樸而又嚴肅的臉上,我發現他並不貪圖任何名望,顯然看重和了解他的詩的人,也就是一二十個。他身上沒有任何假裝和做作,盡管他念出的詩的語言全是矯揉造作的。
這時,通向舞台的門被打開。從那裏傳來雷動的掌聲,屋裏飛進一團玫瑰色的小東西,一個粉紅色的小天地。這是迷人的女舞蹈演員,我們芭蕾舞團的明星,各種各樣大大小小的公爵都曾經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如今陪伴著她的則是老大廳裏的新觀眾那雷鳴般的掌聲。
女舞蹈演員一麵並不停止嬌小身軀的運動,一麵把粉紅色的手臂伸到烏黑的鬈發上,摘下發間火紅的罌粟花,讓它飛到了臥塌式沙發上;那兩條粉紅色的手臂不停頓地用波浪式運動垂向紅舞鞋,並拿起平放著的涼鞋;這一瞬間短裙跑向粉紅色的麵頰,並且邊撫愛著它們,邊溫存地往後退。在下一個瞬間,一個身子比女舞蹈演員高一半的女人把她的整個身子裹在了某種白絨毛中,白絨毛裏雪白的牙齒再次閃了一下,一對黑眼睛笑了起來。
當我們重新注意帶鬱金香的小姐和朗誦《探戈》的年輕人的時候,這個藝術的小世界已經被安置在棉絮中,移到圍住出租車的寒冷的雪堆裏。奇怪的是他有的是低級的詩,她有的是粗俗的趣味,但他們倆對飛來片刻並在此留下自己芳香的藝術世界毫無打擾;他們照樣從容隨便,照樣不為誰所需要。
當我們出來時,原來出租汽車已經被租用,陷在某處遙遠的雪堆裏,我們所有人隻得步行回家。我和年輕人並不同路,但他陪我一起走,為的是用那種樸直而平靜的語調對我說下麵一席話:
“我們全是紈絝子弟,是與資產階級血肉相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