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達桑科草原,已是薄暮時分。加上雨後,天空不是很高遠,濕漉漉的草地綿延起伏,被穹廬似的圓天籠蓋,感覺像走進剛剛擱筆的中國畫,丹青尚未完全幹透,而天頭地尾卻已限製了恣肆的洇滲,隻有那樣潮潮地綠著,駁雜的花色漸漸在暗綠的暮氣中淹沒,終於那點綠也不見,整個草原陷入夜的包圍,連同卓瑪家矮矮的紅轉房,須電筒照明方才進去。
屋內燈火通明,爐子裏的牛糞旺旺地燃起一團火,將壺中的奶茶煮得咕嘟嘟直冒氣,滿屋子彌漫一種怪怪的香味,既新鮮又親切。矮炕上的花毯子,長條幾,幾上的茶杯、奶碗具體實在地昭示藏家風情。自然要盤腿炕上,先喝奶茶,再品糌粑,然後主人端上來現做的羊肉麵片,濃香四溢,可是我的胃委實撐得厲害,一口也吃不下去了。
總是惦記那屋外的遼闊,那讓我神往已久的草原,就那麼匆匆打了個照麵。想來薄暮帶來的黑暗在吃飯的這段時間該被星月衝淡了罷。於是我悄悄地從熱鬧中溜出來,一頭闖入桑科之夜。才發現雨雲尚未盡退,將天空遮個嚴嚴實實,是個無星無月的夜晚。密不透風的黑暗,讓我真切體會目盲,眼睛在這遼闊的黑夜裏失去作用。而那擠兌了它的聽覺和嗅覺仿佛格外靈敏起來。細細的蟲鳴、淡淡的草香裹挾在冷冷的空氣中,無邊無際的醉人,忍不住就想在這夜的懷抱裏撒個歡。舉足方覺失重,太厲害的黑呀,竟使步履踉蹌,跌跌衝衝。可是我太喜歡這樣的感覺,不顧一切地撒腿狂奔,心甘情願被黑暗吃掉,被這博大的祥和安寧吃掉。奔跑的步子愈來愈輕,整個身心亦輕鬆無比,墨汁一樣黑濃的夜色如聖水般給予生命寬廣的安撫和蕩滌,不用回頭就知道一定有些什麼被遠遠地甩掉,那不曾遺失的大概就叫做靈魂罷,仿佛觸手可及,簡單、幹淨而真實,有種找到自己的戀戀的歡喜,那麼就讓我和我擁抱吧。匍匐於夜之原野,滿懷的喜悅和感動,有多少日子不曾像此刻般的自然、放鬆、輕到幾乎沒有體重,是大地上的花草輕托著我,甚至應該是草葉上的露珠攬我入懷,清涼、溫柔,陶醉,不知此身誰身,亦不知今夕何夕。可是我的耳朵率先背叛,讓我聽見卓瑪的呼喚,她擠奶回屋,在黑暗中喚我歸去,是休息的時候了。
暖暖的小屋小炕,誘惑了我倦倦的睡意,一覺醒來,卻遭遇黎明前的一段黑。因為屋裏的黑勝於屋外,隔窗望出去,先前漆漆的無縫無隙的黑已然團團簇簇,不成一體,似乎即將被巨大的外力衝散,卻還緊緊抱作一團。然而還是什麼也看不見,整個的草原失去生命的顏色。在黑的籠罩下,蛩音四響,有節奏地此起彼伏,響亮而滿是朝氣,全然沒了前半夜裏絲絲屢屢的倦意。蟲兒們仿佛知道新的一天即將開始,是!它們是知道的,還會有什麼比它們更有靈性?或許隔壁馬圈裏的牲畜們,倒是懂得的。咻咻的鼻息、細細的反芻、甚至牛羊們挨挨擠擠,摩肩接踵的聲音,隻管在這靜夜裏無拘無束地流淌……隻有聲音,非常有秩序的聲音!提醒我一切生命都存在著,並且像灼灼的火焰燃燒著。嗬——你這默然洞察一切的夜啊,你這夜裏引人入勝的黑!生命中一半的時間在夜晚度過,星夜引人遐想;月夜容易傷懷;雨夜徒添惆悵!隻有這黑夜,桑科之夜,神秘而不恐怖,純粹但不單調。僅此一夜,已抵我半生虛度了的無數華美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