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起得大早,眼眶子發烏,但眸子卻是精亮。且不說他還是一個後半夜才能入睡的病人,就算是正常人,這見天兒起這麼大早,擺布這麼多程序,經年累月下來,也讓人吃不消。可是皇上卻並不覺得苦,反而還格外認真。盡管是個有名無實的皇帝,但他從不慢待朝堂。
定如伺候皇上洗漱更衣,上轎起駕。肩輿走過浮橋時,鑾鈴響動,顫悠悠聲音漸行漸遠,在五月春末的清晨格外清脆。定如極力循著那鈴聲,兀自出神。
儲秀宮的請安格外漫長,漫長到李大總管都探著門簾子,瞧了好幾次。崔玉貴穿戴整齊地垂手站著,也是一副隨時準備風輦起駕的樣子。因為再拖延下去,早朝的時間怕是要耽誤了。這在朝堂上是絕無僅有的。
皇上低著頭,緊張地站在太後麵前。他從小便無來由地畏懼著麵前這個女人,原以為這種懼怕是因為自己童年受到的苛刻對待,和她殘忍害死珍兒的威嚇,但是現在,皇上越發覺得這種懼怕並非來源於太後,而是在於自己,也許是恪守忠孝,也許是太過善良,也許是本性懦弱……。
毫無疑問,他是個溫和安順的人。可惜這並非是一種值得稱讚的美德,反而像是箍在脖子上的枷鎖,掙脫並不費力,可是他卻缺乏內心的勇氣。
皇上始終低著頭,沉默中也帶著倔強。他穿著簇新的朝袍,披著石青色加片金鑲邊的披領,頭戴鑲著二十二顆巨大東珠的朝冠。這是格外鄭重的規製,因為今天是五月的第一次坐朝。
太後卻沒這麼隆重,甚至連衣服都還沒換,隻穿著絳紫底子歪靠在鳳床上,漫不經心地閉著眼,看似慵懶,實則嚴肅。她不是個懶散的女人,從進宮的第一天起,她的精力與熱情就從沒有消減過,反而更加繁盛!可是這樣的輕慢讓皇上更為難堪,分明是在嘲笑他,即便穿著山河經略,踏著五彩朝雲,也不過是個毫無作用的小醜。
“今兒洋人就要進宮給皇上瞧病了”,太後沉聲開口:“這種事兒,甭說在咱大清朝,就是上數千年也沒出現過!”
太後語氣中帶著悶氣,皇上不敢回話,隻能更躬了躬身子。
太後繼續道:“若是瞧病也沒什麼不可以,可是這些洋鬼子何曾按過好心?!他們進宮來無非是想刺探咱們的情況,羞辱皇室的尊嚴,皇上可千萬別上了他們的當!”
皇上趕緊跪下:“親爸爸放心,兒子一定警惕”。
太後冷笑:“可惜德齡走了,這宮裏會說洋文的就數皇上了。”
皇上立即會意,磕頭點地道:“親爸爸,兒子斷然一個字一句話都不會與他們講的!”
太後也費不找拐彎抹角,直白道:“冒犯天顏都是死罪,還談什麼講話?!皇上要自重啊!”
皇上臉色慘白,嘴唇輕顫,他咬了咬牙,幽幽回道:“兒子記住了!”
太後這才瞧了崔玉貴一眼,開始更衣。皇上起身,站在一旁侯著。直到邁出儲秀宮,太後都沒再與皇上說一句話。
可是就在皇上也跟著剛邁出儲秀宮,打算上朝時,太後身邊的一個小太監匆匆跑過來,揣著手高聲道:“老佛爺口諭!”
皇上立時低下了頭,神情諱黯。
“皇上身子不適,今日不必早朝了,回瀛台休息去吧!”小太監說完,轉身就走。
皇上半天才抬起頭,可他站著不動,目光呆呆地看著太後的行帳走遠。
寇公公心有不忍,剛要小聲規勸。
皇上反而輕飄飄說道:“回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