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皓月當空,我呆在家裏一幅六神無主的樣子。去縣裏看榜的同學還沒回來,我雖然考得太糟,但心底仍保留一份期待。鄰村放電影,名字叫《中國霸王花》,媽媽說:你還不如去看場電影吧。我想也好,就去了。
我去的時候,電影早就開始了。一隊女兵英姿颯爽的,在揮拳踢腿,嘴裏謔謔有聲。我站在人群裏,來自四麵的喧嚷聲很快就將我內心的不安撫平了。我眼睛盯著屏幕,漸漸就進入了角色,那些女兵們的吃苦耐勞在我心底一一有了回應。我想相對她們來說,我的讀書生涯也並不舒坦啊,可最後的結果又將會如何呢?
我這麼想時,那個去縣裏看榜的同學突然如魅影般地飄到了我的身後,他撞了我一下,我才把目光和心思從屏幕上收回。我說:你回來了?他拉了拉我的手,示意我出去說話。我見他表情嚴肅,就知道情況不妙,不知為何,我竟特怕走出這人群。
但我不得不跟著他走出人群,把那團掩藏自己的光亮和聲音遠遠地拋在身後,慘白的月光重新籠罩了我那顆惶恐的心。一地露水淒清,我們默不作聲地走了好久。我想我已經知道答案了。所以我一直沒主動問他什麼。他走在前麵,歎一聲說:我下午就回來了……我沒敢去你家……太可惜了,你隻差兩分……
我記得他這話一說出口,我的頭腦就嗡的一聲,眼眶沒來由就蓄了一眶的淚。抬起頭來,隔著淚花看月亮,這時的月亮竟呈現猙獰的模樣。
然後他又說:我稍微幸運點,超出了分數線兩分……
我說:我倆總算有一個考上了……可說完這話,我突然放聲大哭起來。我感覺心靈的葦杆在那一刻以一種未知的方式折斷了。我的哭聲很粗暴,很猙獰,在無人的曠野裏橫衝直撞。我非常仇毒地哭著,內心的委屈洶湧澎湃,我感覺命運太不公平。平心而論,我付出的努力絕對比他要多得多,而我的才智也絕不在他之下。可命運的利刀竟然就在我與他之間作出了無情的裁決。我越哭越恨,如果那一刻有一個毀滅宇宙的炸彈,我會毫不猶豫點燃導火線。
我哭得全身像一個在抽氣的破風車,我的四肢都在顫抖。我蹲下來,一邊哭,一邊瘋狂地用手抓挖路上的泥土,我挖了一個很大的泥坑,直到手指流出血來,我還不停地挖著。
後來是他送我回家的。我推門進去,看也沒看父母一眼,就反手把自己關在臥室裏。我聽見他跟我的父母咕嘀了幾句,然後告辭出去。
躺在床上,我抽了平生第一支煙,我把家裏僅有一盒招待客人的煙都抽光了。我麻木的思維已理不清頭緒,我不知該如何麵對我的家人,也不知該如何麵對未來。我想我還是死去算了,或者一個人離家出走,永遠地飄泊。這麼想時,我的眼淚又流出來了……
雞啼的時候,我走出臥室,我發現一家人都還沒睡,他們瞪著一雙雙驚惶的眼睛看著我。我呆呆地看了他們一會,我們互相沒說一句話,然後我轉身又進了自己臥室,關門的一刹那,我的眼淚又流出來了。我真想跑出去跪在父母麵前,求他們好好打我一頓。他們賺錢不易,辛辛苦苦送我讀書,可我達不到他們的目的,我真的沒臉再活下去。後來我開始一拳一拳砸著牆壁,我砸得自己的手背鮮血直流。我沉悶的拳聲在靜夜的瑤村一聲聲地傳出好遠,瑤村的狗們斷斷續續地冷吠起來。我的父母終於衝進我的臥室,母親淚流滿麵,她抱著我的手,哭著說:別砸了,再砸下去我的心都會被你砸碎……父親則鐵青著臉對我猛吼:沒考上不就做農民嗎?祖祖輩輩都做農民,你做農民會死人嗎?!
然後我鼻涕蟲似的再一次軟了下去……這一次我沒有放聲嚎哭,但洶湧的眼淚卻比任何一次都多。
……第二年複讀,我終於考上了大學,並且是重點本科。回頭再看,如果前一年我上了線,那無非是個中專,弄不好畢業了還分配不下去。文章寫到這裏,自然而然就有了這樣的推論:塞翁失馬,焉知禍福?事實上,我真正感慨的並不是這些。當回頭再看,我發現當時無論怎麼沉重的東西,事後都可以輕描淡寫,一筆帶過。就像是烏雲之下雷電交加的天空,最後總要回歸到“天淨水明霞”的意境中去。
現在,當三十歲的鍾聲敲響後,我才發現,與死亡這件大事相比,還有什麼事情算得上重要呢?
寫這篇文章的時候,公安局正在進行副科長競聘考試,周圍的同事正為這事忙得發瘋,我也為自己是考還是不考猶豫了好些天,但現在寫完了這篇文章,我想還是由它去罷。天下的男人好像專門為權勢而來,我就做一個例外吧。再說了,公安局那些婆婆媽媽的瑣事,實在不是我這樣一個要求內心清爽簡潔的人能做得來的。
哎,寫作有時並不是想要讓別人明白什麼。更多的時候,是要讓自己堅信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