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2章 賞典(5)(2 / 3)

故事恰恰也是從珊瑚開始的。母親望著車窗外的暗褐色林子與連綿不絕的白色原野,問可以稱得上是隻身在外的女兒,“這加拿大,究竟有什麼好?”對於女兒的猶疑與支吾,她又追問,“哪些東西好呢?”倒是女兒陷入了沉思。但是,這是一部探討女兒置身的國度的優越性究竟在哪裏的小說嗎?全部文字要給出的答案,是“哪裏好”的提問嗎?或者,女兒是否有義務以她的環境與人物來向不解的母親說明她本人留在這裏的全部合理性?不,作者好像並不急於解說這一問題,或者是,她的小說並不致力於解答這類問題。小說隻是以此作為設問,引出人物,而其本意卻另有他圖。對於小說向往致力的圖景而言,這個“問”隻是一個小問題。母親是心高氣傲的,而女兒已被異國他鄉改造得有些麵目全非了。所以兩人對於“好”的認識的出發點也是那麼落差,不甚一致。不一致的,還有許多點點滴滴,不僅存於認識層麵,還有意識、情感、記憶,隨著小說的慢慢敘述,我們看到有一個通往過去通道的門,經由作者之手徐徐打開,一些亮光照進來,一些陰霾,還有一些灰燼,這個門,原本應是一直敞開著的,這個通道,原本也應是一直通行著的,但是,母女兩人之間的隔閡,卻在歲月之中積鬱了不可逾越的鴻溝,兩人表麵客氣、禮貌、躲避以致麻木,內心卻又是陌生、忍耐,重重疑竇。所以,如果你真的認真於母親提出的“有什麼好”的問題,並循著此線要一個全書的解答的話,那麼,你將錯失這部書給出的另一個更為精彩的答案。母親之問,其實也不在要一個答案,而是長期以來,她與女兒的陌生造成的疑慮的反射,她愛著對方,但某時某刻,話一出口,關心與愛憐總是會變成挑釁和為難。

但是,這個問,確是引出了故事。小說寫了那麼多的海水中和海岸上的“生物”,如江鷗、紅藻、銀嫚、翠螺、青蛤、藍鯨、老蟹、毛蚶、水獺、海星、企鵝、大白鯊、水母、黑顴、河馬、金槍魚,林林總總,主要人物不下15個,他(她)們在異域奮鬥掙紮,從最底層的海水裏完成著某種生存的“進化”,單是這一故事,就足以讓人驚心動魄,因為這裏麵存放著人所麵臨的一切苦難悲歡,活躍著人的人格的二次方程的解構結構,人生的考驗,人性的蛻變,雖是在最生計的層麵展開,卻在最心理的層麵完成,這其中的變化變遷與變異,何止是15個人物能夠說明。小說迎難而上,它勇敢地將這些人物撒向海底,看他們在求生存的空間中如何學會遊泳,學會泅渡,學會求生。是的,這是多麼壯闊的圖景,其豐富程度與壯觀效果絕不亞於雅克·貝漢與雅克·克魯佐德的紀錄片《海洋》,《海洋》第一句話,是小男孩問父親:“海洋是什麼?”父親的回答是,“海洋是一片藍色,但在這片藍色之下,存在的生命才是關鍵。”

李彥小說對於“存在的生命”的書寫,可謂用墨深厚,她不做生硬的道德判斷,而力圖白描地書寫他們的喜怒哀樂,世態的炎涼、人性的優劣、文化的衝突、宗教的浸潤,都得以素描式地呈現出來,這是紀錄,作者仿佛時時提醒著自己,所以在缺點缺陷都明顯的人物身上,如銀嫚、翠螺、老蟹、水獺,甚至龍牧師那裏,我們看到的仍是善意的提醒與智性的幽默多於譏諷與批判,從某種程度上,這種看,一方麵是作者的“看”,另一方麵,又何嚐不是江鷗在“看”?!身在其中,知曉那自然的強大力量,知道那壯美與遼闊下麵時時進行著的生命的冒險,知道生存本身的動人與殘忍並存,知道幽暗的大海深處有對手也有同伴,所以那敘述中才會有不同於不屑也不同於妥協的原諒與寬容吧。作為“海洋生物”的同類,這個視點,是我們不得不關注的描述“存在的生命”的關鍵。不同於貝漢與克魯佐德的紀錄片《海洋》的結局,“滅絕了。滅絕了。也滅絕了。”博物館裏的老人把一些海洋生物的標本介紹給小朋友時的感歎及感歎後的提問:一共有多少物種滅絕了呢?現在又有多少處在瀕危滅絕的危險之中?滅絕還會不斷繼續下去嗎?李彥的小說致力於寫這些“海洋生物”的活力部分,他(她)們經受住了生存的最為嚴峻的考驗,而在異域勇猛而堅韌地存活了下來。這一種壯闊的圖景,在李彥書寫之中,充滿了俯瞰的冷峻,同時,也滿含著昂揚的激情。但是,這是不是就是海底呢?我以為,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