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1章 賞典(4)(1 / 3)

時間的傷口裏流淌著智慧

張開女性細膩敏感的眼睛,葛水平看到時間裂開著一個個傷口,讓人疼痛。河流的走失,村莊的寂寥,手藝的失傳,人們的麻木,尤其是——人的死亡。

“時間可以改變一切,但是,時間無法改變死亡。”(《河流帶走與帶不走的》)“死亡是瞬間發生的事。當一個人的頭頂被打開缺口,身體靈界鮮活一點點消亡,生命從此投入了混沌。時光,是出生通往墓穴的道路,不管你是達官貴人,不管你是販夫走卒。……死亡讓世界少了許多東西,河流帶走帶不走的,欲望總歸要留在世上。堆得老高又能怎樣?文字冷冷地告訴你,墳墓是一個人最後的句號。”(《墳墓下的歡愛》)在人世間行走幾十年,人看到的最觸目驚心的事便是他人的死亡,而人於午夜夢回時最不能接受的便是自己的死亡。史鐵生說:“人從出生開始便注定要死亡,所以死亡是一件不必急於求成的事。”這樣的定論,是任何人都無法逃脫的曆史必然。

葛水平的文章中,死亡是很多故事的最終結局。《家裏的鄉下男人》是最讓人下淚的一篇:“爸,錢買不來命,毛主席都死了。”不說帝王將相,隻說毛主席,便足以讓人心顫。因為曾經所有人都相信毛主席是不會死的,這種曾經一個時代的人有過無比頑強的認知的“常識”遭到了顛覆,再沒有什麼比這個更有說服力了。祖母王月娥的死則讓人感覺淒涼:“日子把人的一輩子過完了,到死,總算要拚湊成人家了。”在幾十年的等待中,一個女人完成了生命的守候,到死的時候也沒有等到那個要等的人。還有,放羊人起富因摔斷腿而導致的“一點辦法都沒有”的死;書林因為沒錢治糖尿病,在對唯一的親人弟弟徹骨的失望中將自己炸死;生病的紅紅媽不想拖累家人,計算著日子吃了安定自殺,而紅紅的爸也因腦瘤無錢醫治而死,“他都不想轉世了,就想到那個世界數毛,埋頭數一輩子,又一輩子,又一輩子,永不回此岸!”如此決絕,對人生可謂失望到了極點。神人李來法40歲上得了一種流行病,“3天後人剩一張皮,長出一口氣,借了油燈的火苗點了天書。煙氣散處,山神凹的嶺頭霧氣雲靄融成一團墨,看著那團墨雲,他眼皮一鬆,安然了。”一個人一生曾經有過的風光,那些隱在一個生命深處的秘密,都隨著這個“安然”,畫了個句號。葛水平還寫到大作家趙樹理的死亡:“9月,他對子女留下一句話:‘回鄉當個好老百姓,自食其力為人吧。’之後,骨瘦如柴的他不再說話。9月底他的心蕩向了孤獨的天空,生命終結。”如此簡潔卻如此有表現力的人的死亡,在葛水平的筆下生發出了無盡的淒涼,也讓人穿透曆史,看到那些時間裏的刀,時間裏的落英繽紛。

然而葛水平又是睿智的,她在一個個時間的傷口裏年看到了流淌出來的智慧。

“曆史是時間燒造出來的。”(《高於大地的廟脊》)河流的曆史就是河邊一個個村莊的曆史,村莊的曆史就是一個個活生生的人的曆史,一個人的曆史就是他們生活、行走、體悟的曆史,而銀飾、石像、琉璃的曆史就是它們走過時間留下印痕的曆史。“時光的一半是恩賜,一半是降服。”(《眼仁裏那些印》)當人接受了時光的恩賜,讀懂了時光的降服,最終就會找到人類的宗教:“看群山巍峨河流綿長,你會明白:什麼是人類的宗教,自然才是人類的宗教。”(《隆升起的季節和花朵》)

有什麼可與時間抗衡?葛水平認為,“世界上有一些可以和時間抗衡的東西,比如二胡”。“聽二胡澄明的弦樂,仿佛感悟人生遭遇之外存在的永恒,如一條穿越千年滄桑的冰河——靜美而讓人敬畏。”(《旖旎的弦樂鋪滿大地》)當然,二胡隻是“比如”,應該還有很多。就我的理解,應該還有這對大地山川的熱愛,對書本裏飄香的文字的熱愛,對書寫自然、曆史與人生的熱愛,對書法和藝術的熱愛,對一切美好的事物的熱愛,等等。正如葛水平在一次訪談中坦言:“女人應該寫作。寫作是女人生命的出口。女人要學會‘養’自己,讀書‘養’自己,創設良好的生活環境‘養’自己,用生活中美好的事物‘養’自己,用寫作來‘養’自己,給自己找一個‘養’自己的空間。”有了這些“熱愛”和“養”,女人在時間裏衰老的是容顏,永遠年輕的卻是生命。找到自己的“熱愛”來與時間抗衡,是我們每個人走過自己的時間時最大的課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