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0章 賞典(3)(1 / 3)

河流是時間的另一個名字

這本書中所有的文章,都和葛水平故鄉的一條河有關。葛水平曆時兩年,走完了流經她家鄉的沁河。她探訪河水流經的村莊,探尋每一座村莊每一個物事中所隱藏的文化,這種探訪涉及著空間的移動,也涉及著時間的風沙。

河流是時間的另一個名字。葛水平走過沁河,也是在走過時間;她探尋沁河水的流向,也是在探尋時間的走向;她在和河流對話,也是在和時間對話。正如河流邊的村莊隻能是河流漫長流程中的某一段,人所擁有的時間也隻能是宇宙蒼茫的時間中的小小一段。明白了這樣一個概念,葛水平走沁河,便走出了許多不一樣的心得和體會。

她看到了河流的走失背後時間的隱喻。“沒有比河流的消失更動人心魂。它的消失沒有掙紮,沒有難過。”(《河流帶走與帶不走的》)“當一座城市變為一片廢墟,一座最為繁華的都會變成一座草場,一條河流的走失,這個世界上眾生的命運令人憂慮。”(《水在水之外活著》)河流在流向遠方的路上走失,也是在流過時間的時候走失。走失的河流和走失的時間一樣永遠不會回來,也再無處可尋。這種空蕩蕩的惆悵,是站在河流的某一段或者站在宇宙無限時間中的某一段的葛水平,或者就是我們每個人,所能夠體會到的失落。

河流走失,“羊群代替了河水成為河道裏流淌的植物”(《水在水之外活著》)。“代替”是個殘酷的詞語。漫長的時間河流中,一茬人代替另一茬人,甚至當村莊的人都紛紛外出打工,隻有一些空房子代替人存在於村莊之中:“我站在一處敞開的屋門前,聞不到一點人氣,隻看到窗台上還放著砂鍋藥罐子,一雙破爛的解放球鞋,氣眼上拴著麻繩。”(《墳墓下的歡愛》)這種“代替”,讓我們生出無限遐想。有一個紀錄片叫“人類消失後的世界”,就提出了這樣一個問題:人類消失後,會有什麼代替人類生存在這無限的宇宙時間之中?紀錄片無情地告訴我們:人類消失後,人類建築也將快速腐朽,生命力頑強的樹根會頂翻無人踩踏的人行道路麵和撕裂地下管道,紐約中央公園將有成群的野狼出沒,商業酒吧的啤酒池內則蛙聲四起,公路和人行道變成溝壑,城市的牆壁上會布滿青苔、爬山虎、毒葛……“事實上,如果人類從地球上消失20萬年後,將很難找到人類曾生活過的證據。”

葛水平就是在這種消失、這種“代替”中,感受到了人與河的疼痛:“有些痛既是人的,也是河的”(《尋常中有別趣》)。因著這疼痛,她從靈魂深處體味到了時間的殘酷。然而一切僅僅是時間的罪過嗎?人類的不加保護和肆意破壞,也許才是水和人疼痛的真正原因。

葛水平是敏感的、細膩的,她善於傾聽隱藏在大地山河中的語言,隱藏在物中的語言,隱藏在時間深處的語言。“時間迅疾而過。有多少生命骨殖深埋於時間中,親情、友情、愛情,終於待在了一個安全的地方,那個去處直叫人呼吸到了月的清香,水的沁骨”(《河流帶走與帶不走的》)。當河流靜止,當時間靜止,曾經的喧響和繁華便借助文字找到出口,升騰出浪的花,世的美,在人間久久傳唱。這便是葛水平的書寫對於河流、對於時間的意義所在吧。

女性是時間的岸邊開出的花朵

自古以來寫山寫水寫鄉村的佳作可謂眾多,然而當我們盡數檢閱,發現其中由女性寫就的佳篇卻少之又少。女性寫散文,似乎就應該是“小女人散文”,不盡的柔美憂傷細膩溫婉。然而如果某個女人的文字像男性一樣陽剛強悍,是個“大女人”,我們又會覺得其中女性的美少了一些,像是女扮男裝,肥大的袖籠裏是一隻細小瘦弱的胳膊,經不起拎和捏。葛水平的文字,卻從這兩種極端中找到了準確的定位:大女人的眼光,小女人的針腳。

葛水平以大女人的目光,將她遇到的山水和村莊流引向曆史的縱深處,從古到今,一點點回捋,盤點梳理,悉心打理那些隱藏在古籍中的文字,直捋到與眼前的山水村莊相遇;葛水平同樣以大女人的目光,將她遇到的銀、繡、小巷、石像、琉璃、窗、床等等物事,從文字記載的源頭和其中牽涉的故事一寸寸撫摸,直撫摸到讓這些物事都接了地氣,都在現實生活中找到了對應,得到了回答。

“如果有一天,技術和經濟開發征服了地球上最後一個角落;如果任何一個地方發生的任何一個事件在任何時間內都會迅疾為世人所知;如果作為曆史的時間已經從所有民族的文明進步那裏消失,如果時間僅僅意味著速度、瞬間和同時性,那麼,在所有的這些喧囂之上,我們活下去的人,將會有什麼樣的惡魔如影隨形地糾纏我們?”(《秋苗和石碾滾幹大》)她目光所及處不時生發的感歎、追問和呐喊,是天地山河間一個靈魂高貴的女子對天喊出的最清亮的嗓音,正如她所寫的《喊山》中的紅霞,喊出了作為一個“人”的最本真的聲音。這是一個有責任有擔當的文化人或者說讀書人的視野和情懷,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看村不是村,看物不是物,所看重的,是比這些山水更長遠,比這些村莊更繁華,比這些物更生動的它們背後所承載的曆史走向。在這樣的目光和聲音中,我們看到了一個大女人的大手筆、大視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