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詩》的創作,並不是為了發思古之幽情,而是為了適應當時印度日益發展的民族主義運動的需要。這部以藝術形式再現印度曆史、歌頌遠祖先賢優秀品質的詩集,極大地激勵了印度人民反抗英國殖民者的鬥爭意誌,增強了印度人民的民族自信心和民族自豪感。正因為如此,這部詩集迄今仍然是印度學校的語文教材,一部名副其實的愛國主義教科書。
《故事詩》中不時出現寫景的詩節。它們猶如一幅幅生動的印度風情畫,讓我們看到了那裏綺麗多姿的風光。它們是詩中故事發生的背景,也蘊含著詩人豐富的感情。讀著它們,我們嗅到了盛開的茉莉與素馨,聽見了杜鵑婉轉的啼鳴和晚禱的鍾音,目睹了高大的娑羅和雨季的濃雲。詩人在寫景時常常采用白描的手法,但卻能以三言兩語寫出動人的意境。《故事詩》充分體現了詩人在駕馭語言藝術方麵的巨大才能。
《吉檀迦利》
這部英文宗教抒情詩集是泰戈爾的代表作,是20世紀世界文壇影響最大的一部詩集。詩集共收詩歌103首,1912年在倫敦出版後隨即風靡西方世界。這些詩歌,是詩人從其同名孟加拉文詩集和另外幾部孟加拉文宗教抒情詩集選譯而來的。孟加拉文《吉檀迦利》有著嚴格的韻律,而英文《吉檀迦利》則以散文為體。“吉檀迦利”的意思是“獻歌”。
縱觀詩集,我們不難看出,它是詩人獻給一位神的。同上文提到的《詩選》中的宗教抒情詩一樣,在詩人筆下,這位神有著種種名稱和身份。詩人時而稱他為“主人”,時而稱他為“朋友”,時而稱他為“父親”,時而又稱他為“國王”,但更多的時候還是直接稱他為“神”,或幹脆將他稱為“你”。在翻譯這部詩集時,詩人借用了英語中“God”一詞,但他詩中的“God”並不是基督教的上帝,而是從印度哲學中玄而又玄的“梵”這一抽象概念演化而來的一個具有人格的宗教神。兩者雖然同為宇宙的創造者和主宰者,但卻屬於不同的宗教哲學範疇,實在是風馬牛不相及。
泰戈爾的宗教哲學思想,主要來源於印度古代奧義書哲學和印度教毗濕奴派教義。這是一種類似於泛神論的思想。奧義書哲學認為,萬有同源,皆出於梵。它又認為,萬有一如,皆歸於梵。換言之,梵是宇宙的最高本質和最高實在。宇宙萬物皆派生於梵,存在於梵,統一於梵。自然、社會、國家及人的意識都不過是這一宇宙精神的顯現,是其存在的不同形式。泰戈爾認為,梵是一種無限的存在,而現象世界和人是有限的存在;人的靈魂與宇宙精神具有實質的同一性。達到梵我一如是詩人追求的最高精神境界,在“有限”中證悟“無限”的歡樂,是他宗教抒情詩歌創作的主題。他在《吉檀迦利》第75篇中寫道:“人們從詩人的字句裏,選取自己心愛的意義;但是詩句的最終意義是指向著你。”這就清楚地說明了《吉檀迦利》的創作主旨。
梵是什麼呢?泰戈爾在其發表於美國的著名講演《什麼是藝術》中說過:“西方可能相信人的靈魂,然而它並不真正相信宇宙有一個靈魂。這是東方的信仰,而東方對人類的全部精神貢獻都充滿了這一理念。”他還說,“我們相信這一宇宙靈魂”。通俗地講,按照詩人的解釋,梵就是宇宙靈魂,就是宇宙精神,也就是無限。在奧義書中,對梵有兩種對立的說法,一者認為梵是非人格的絕對,一者認為梵是有人格的神。在泰戈爾的筆下,他無可避免地帶有梵的雙重特點。他似乎是遙遠的,又是切近的;他是抽象的,又是具體的;他超越一切,又無所不在。他可以是廣闊的天空,狹小的鳥巢(第76篇),“不可思議、不可名狀”的“不可知者”(第95篇),但總的看來,他基本上是一個以不同身份顯現的人格神。他時而是荒街上孤獨的行人,在雨野裏用輕柔的腳步行走(第32篇);時而在野闌人靜之時,手操豎琴來到詩人身邊(第26篇)。人類世界成了神出沒的王國。
泰戈爾在《什麼是藝術》中還形象地描繪了他和印度人民心目中的這位由梵演化而來的人格神。他說:“與我們同在的神並不是一個遙遠的神;他屬於我們的寺廟,也屬於我們的家庭。我們在所有關乎戀愛與慈愛的人際關係中,都感覺到他與我們的切近,而在我們的喜慶活動中,他是我們尊敬的主賓。在開花與結果的季節,在雨季到來的時候,在秋天的累累果實中,我們看到了他的披風的邊緣,而且聽到了他的腳步聲。我們通過我們崇拜的所有實在對象崇拜他,在舉凡我們的愛是真摯的地方,我們愛著他。在善良的女人身上,我們感覺到他,在真誠的男人身上,我們認出了他,在我們的孩子們的身上,他這個‘永生的孩子’一次又一次地再生。”這段話可以看作是詩人對《吉檀迦利》中的神的直接解釋。“不可思議、不可名狀”的梵成了無所不在、親切喜人的神。《吉檀迦利》正是詩人獻給這位人格神的頌歌。
印度是一個宗教王國。印度傳統文化的實質是宗教性的。古往今來,那裏產生過許多宗教和教派。宗教一直主宰著人們的精神生活,左右著人們的價值觀念和行為準則。印度曆史上曾先後產生並流行多種宗教。公元前6世紀至前5世紀,印度最早的宗教婆羅門教式微,印度思想文化界出現如同我國春秋戰國時期百家爭鳴似的激烈鬥爭,諸家並起,異說紛呈。形形色色的哲學流派和社會理論應運而生,對文化、人生和精神信仰進行理性的探討,形成印度文化史上燦爛的一頁。作為世界三大宗教之一的佛教便是這場思想文化較量的產物。目前印度最大的宗教印度教出現於印度中古時期,即公元4世紀笈多王朝時代。印度教係從婆羅門教演化而來,是婆羅門教文化複興的產物。印度教從形成之日起就是佛教的對立麵。佛教神性的有增無已與印度教人性及世俗性的漸次發展成為這兩大宗教影響此消彼長的重要原因。到公元7世紀我國唐代高僧玄奘西行印度求取佛法之時,佛教已在印度許多地方顯現出衰敗的跡象。這在他歸國後撰寫的《大唐西域記》中不乏記述。從公元10世紀末至公元13世紀初,突厥穆斯林不斷入侵印度並在那裏定居下來,他們在破壞印度生產力的同時也給予印度教和佛教以沉重打擊。到公元13世紀初時,佛教在印度本土趨於消亡,而印度教卻與伊斯蘭教並存下來。現在,在印度10億人中,信仰印度教的約占82%,信仰伊斯蘭教的約占12%,信奉基督教、佛教、耆那教和其他宗教的約占6%。多種宗教在印度的長期共存和印度人民對宗教的虔誠信仰造成了印度文化濃厚的宗教性和斑斕的色彩。宗教生活和宗教文化成為人們精神生活的中心。
長期為大多數人所信仰的印度教,實際上業已融入廣大印度人民的生活方式之中。
宗教廣泛滲透到人們的精神生活和日常生活之中,也強烈地影響到文學的發展,因而形成了印度文學的宗教傳統。泰戈爾在《什麼是藝術》中概括了這種曆史現象。他指出:“對於印度來說,無限(神的別名――筆者注)不單純是哲學思辯的材料;它對於她猶如陽光一樣實在。她在日常生活中非得看到它,感覺到它,並利用它。所以,它大量出現在她的表達崇拜的象征體係之中,出現在她的文學之中。”他進而指出:“在印度,我們的文學的大部分是宗教性的。”詩人的這些論斷對於我們理解《吉檀迦利》不乏啟迪意義。可以說,在泰戈爾生活的時代,宗教問題還是印度麵臨的一個重大現實問題。在他創作的中期,宗教詩歌成為他詩歌創作的主體。他畢生沒有中斷對宗教問題的思考和探索。宗教詩歌便是他借以進行這些思考和探索的一個手段和產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