帳內鼾聲大作,盧俊義熟睡了,不時發出夢囈。那囈語斷斷續續,或亢奮,或憂傷,難以捉摸。燕青歎一聲,心想:“出了梁山,主人一舊愁懷。”尋思畢了,把眼打量員外,見他嘴角輕輕抽搐,酣睡如褓繈,溢露幾絲稚嫩。燕青不禁莞爾。當下牽動被角,捋一捋,幫他添加被子。罷了,舒心綻出笑來。
俄而,燕青踱步出去,摸到對角床緣坐了。那床被窩隆起,似有人蒙頭大睡。燕青捉狹一笑,暗道:“好一個白麵,元龍高臥,也不喚我一聲。”童心乍起,捺不住,忽地掀動被褥,捉弄高布一番。孰料衾內無人,單有一堆布屑,擺成人形,擾人耳目而已。燕青不禁狐疑,暗想:“席間太尉告白,今夜設榻偏帳,三人同寢。如今獨缺高布,卻是為何?”百思不得其解。尋思之間,不覺嗬欠聲聲,眼皮沉重,倦怠緊了。不知不覺,竟入夢鄉去了。
原來,高布心儀婆婆,暗捎了酒肉,私去會他。婆婆錮在官舫,未曾上岸,是以罕為人知。
月色迷夢。又一勾殘月,半倚紗窗。高布一襲輕衣,信步上了船。船泊港灣,淡月下罩一層薄乳,見些朦朧了,仿若蓬萊仙閣。高布登上甲板,戍卒按例盤查。高布道:“諸位請看。”言訖,掏出高俅令牌。戍卒見了,慌忙賠罪放行。高布遂輕身入了船艙。艙頗大,堪擺三百圍酒席,如今擠滿漆黑,獨有一支畫燭垂淚,煞是淒清。高布道:“掌燈。”話落處,四處燭火燃亮,猶如星點。高布點點頭,道:“俘虜何在?”戍卒道:“奉大帥鈞旨,賊婆娘身手不凡,我等不敢擅動,直把他困在暗艙。”高布道:“引我見他。”戍卒領命,當即開了鎖,導下爬梯,引高布步入暗艙。
暗艙漆黑一團。高布手挈火把,摸索前行,喚道:“婆婆,婆婆……”婆婆捆在角落,微弱應諾。高布大喜,迭足奔去,狂喜道:“你卻無礙?”婆婆道:“死不得。”高布道:“無礙就好,無礙就好。”婆婆道:“卻苦暗艙憋氣,老身底子虛弱,經不住,怕要咽過氣去。”高布大驚,忙教換艙。當下背了婆婆,爬出甲板,安頓他坐在幾上。婆婆臉色蒼白,肌膚雪嫩,燭光去處,益發淒美了。高布柔情萬縷,覷了婆婆一眼。婆婆略帶羞澀,蛾首低垂。一霎,高布起了身來,四向抱拳,道:“諸軍校,小可此來,正欲提賊問話。如今鬥膽托大,敢請諸位移駕江畔,稍作回避。不情之處,恕罪,恕罪!”軍校聲喏去了。
軍校去後,高布旋即閂門閉牖,取出果脯,服侍婆婆進食。婆婆口幹,食欲不振。高布便沏一壺茶,篩滿一勺,招呼婆婆看茶。婆婆先是輕啜,一時吃得口滑,便一飲而盡了。高布大喜,又篩一勺。婆婆一舊喝了,神頭大為好轉,當下笑靨如花,粉臉泛紅。高布見了,心旌蕩漾,側身倚在案頭,不禁吟道:
“洛陽牡丹美,相映媚兒醉。媚兒出天山,天山也憔悴。”
婆婆淺笑,道:“你也吟詩?”高布道:“小子魯鈍,學識又極淺薄,哪裏吟得詩?卻才觸景生情,一時胡謅罷了,隻怕褻du了婆婆神韻。”婆婆道:“媚兒絕美,老身不敢當了。”高布道:“你我之間,屢次肌膚相親,心下早有靈犀。婆婆如不嫌棄,打今兒起,我便喚你作媚兒,你卻喚我作天山,豈不是好?”婆婆一笑,不置可否。高布大喜,又篩一勺茶水。婆婆卻不吃茶,打開酒甕,吃一口老酒。酒力最猛,慢慢燒紅了臉。高布道:“一張俏臉,敢把觀音菩薩比。”婆婆嬌怯不勝,噙首不語。高布道:“一雙倩目,如描如繪,如鑲珠,如點漆,端的明豔動人……”婆婆拊耳羞聽,道:“大千世界,找甚麼樂子不好?何故隻顧消遣我。”高布哈哈大笑,道:“怪哉!天山的話,句句掏心,媚兒卻不愛聽。”婆婆嗔道:“且休貧嘴,容我自在用膳。”高布道:“自不消說。”遂偃了聲,任由婆婆用膳。
不越時,婆婆膳罷,高布道:“飯饌可口否?”婆婆臉色微變,慍道:“殘羹冷炙,談何可口?”高布道:“我來那時,肉脯尚溫,不想夜風凜冽,菜肴涼得快了。”婆婆隻是不悅。高布道:“飯饌不合,可曾傷了腸胃?”婆婆道:“兀誰知得!縱使吃了毒藥,不到一時半刻,也死不得,何況些許潲水?”高布默然,半晌道:“媚兒,敢情我做事失當,觸怒了你?”婆婆道:“閉嘴!卻才老身虛弱,不便動手,方才吞聲忍氣。如今吃飽喝足,渾身皆是勁頭,合當收拾你了!”說罷,解下緞帶,夾緊指間一抹,緞帶嗉嗉作響。
婆婆道:“小淫賊!落獄那時,你使計同鎖了我,夜間恣意輕薄。你道,你該不該死?”高布道:“不該死。我死了,有誰助你奪天下?”婆婆道:“梁山不沒之前,老身尚存善念,姑且留你一命,後有用場。如今大火燒去,梁山已成灰燼,我兒又下落不明,大周勢頹了,留你何用?”高布道:“現如今,大官人客居官寨,父帥視為上賓,不消多時,你等便可團聚。”婆婆道:“此話當真?”高布道:“自然當真。”婆婆道:“果真如此,且不動你項上頭顱,多容一時。”高布笑一笑,咋咋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