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布站在旁畔,心如火燎,待去勸時,又怕高俅不悅,當下木雞也似的,不敢輕動。
稍頃,高俅劍尖一指,道:“行刑。”刀斧手聲喏,揚起大刀,便欲下手。柴進歎道:“哀哉!壯誌未酬身先死,辜負嫲嫲厚望!”言訖,徐徐閉合雙眼,引項就義。高布不敢怠慢,叫道:“刀下留人!”話未了,搶步過去,叉開五指如爪,奪刀救人。刀斧手略一猶豫,刀勢遂頓。高俅喝道:“混帳東西,你欲何為?”高布一怔,如夢初醒,連忙卻步,蹙回高俅身側。敘禮罷,咬耳道:“父帥,知恩不報非君子。布兒身陷梁山,落獄那時,照理當死,蒙他朝夕照料,方才存命至今。現如今,到他淪為階下囚,我等也休驚他,好生款待方是。”高俅有些躊躇。高布又道:“再者,柴進乃朝廷欽犯,如今捉拿歸案,合由皇上發落。若不然,皇上聞知此事,怕有微言。”高俅沉吟良久,複道:“恁地時,高廉之仇怎生了斷?”高布道:“君子報仇,十年不晚。那廝篡逆犯上,按律當斬。處決那時,我等親去菜市口,橫加一刀便是。”高俅微微點頭,神情疾變,遽然道:“覷你口吻,了無家仇國恨,活不該結夥逆黨,心誌變節?”高布欠身道:“孩兒長的幾顆腦袋,膽敢如此胡為?”高俅哼了一聲,斥道:“量你不敢!”顏色稍緩。
當下兩人嘀咕一陣,高俅神色三轉。少時,高俅打個哈哈,振聲道:“虧煞義士進諫,若不然,幾累大事了!”高布遜謝。聞煥章聞言,笑逐顏開,加額慶幸。高俅道:“柴進,老夫敬你有些膽色,不忍加害。卻才問斬,一壓你氣焰而已。如今事了,你卻歸囚籠去罷。”柴進橫眉冷對,巋然不動。高布喝道:“不識相的渾才!太尉饒你一命,還不趕快謝恩?”柴進冷哼一聲,目光如電,掃了高布一眼,滿臉怒容。高布視若無睹,一派平靜。
柴進正色道:“高堯卿,你落獄那時,說的話,做的事,莫非兒戲,一概作不得數?”高布道:“當時勢急,狗急跳牆的說話,搪塞你罷了,哪裏當得真,作得數?”柴進怒極而笑,道:“好極,好極!你不當真,爭料嫲嫲當真,一時大發慈悲,中了你的圈套。”高布歎一口氣,軟語道:“大官人,重提舊事何益,徒添傷感而已。早歸樊籠罷了。”柴進道:“柴某哪也不去,情願就死。”高布道:“人死萬事空。你逕去投繯,一命嗚呼了,原本打甚鳥緊?叵耐你死之後,婆婆孤苦伶仃,無人侍養,如何是好?”柴進眼眶一紅,不敢則聲,連忙調轉身形,鑽進囚籠去了。刀斧手見了,興高采烈,拽了流星大步,去把牢籠鎖了。高俅點頭嘉許。
既而,高俅道:“將士們,目今已過五更,時候不早了,散席將息罷。”軍健爛醉了,打著響嗝,胡亂聲幾喏,搖搖晃晃,蕩回軍帳去了。高俅覷在眼內,眉頭一動,計上心來,遂叫道:“有賊!”軍健方才下榻,寬衣摘戴未已,聽得叫喊,不禁竦然。當下一個翻滾,骨碌碌下了床頭,操起家夥,嗖地湧出門外。把眼覷時,高俅踏在月下,悠然自得,淺吟道:“當心有賊,當心有賊。”眾人見了,方知虛驚一場,不禁阿也失笑。覷身上時,驚出一身冷汗,濕透褲紗,人早酒醒了。高俅笑道:“沙場夜點兵,最合醒酒。”眾人暗想:“是了,是了。”情知是計,大呼上當,平白虛驚一場。高俅道:“醉酒誤事。今見你等醒轉,老夫才放心則個。”說罷,打發眾人歸帳,寢寐不提。
卻說高布,暗趁軍帳混亂,挈一甕陳年老酒,捎一掟鳳肝雞脯,施施然歸帳。燕青也置些魚肉,犒勞柴進諸人腸肚。高俅巡夜未歸,見狀連忙阻止,道:“虎不能饑,賊不能飽。若不然,早晚逞凶傷人了。”燕青連聲附和,翹指道:“太尉高見,小子獲益非淺。”高俅微笑,眼神閃爍,若有所思。燕青道:“常言道,半死不活,不如不活。可知半尷半尬最要命。”高俅一眼賞識。燕青道:“太尉何不獻些酒食,教他淺嚐輒止。他嚐得一份黍中味,又填不飽肚子,勢必饑餓益甚。到那時,他搜腸刮肚,乞求酒食,少不得叫苦連天。我等就隔岸觀火,覷一出好戲。”話未了,和尚指手畫腳,破口大罵。高俅一聲爆笑,陶然道:“小乙,好機靈的兒郎!既賣得口乖,又占得便宜,寥寥數語,便想賺盡老夫。”燕青佯驚道:“小子豈敢?”高俅笑道:“梁山糧絕多時,長久半饑不飽。我若獻食與他,卻不中他下懷?”燕青笑道:“恩相一心七竅,明察秋毫。小乙雕蟲小計,怎瞞得恩相耳目?”高俅笑道:“孺子可教,孺子可教。”言訖,著人善待林衝,辦置酒食,進蔬遞肉。
林衝不受,索性閉上雙眼,打起盹來。石秀見了,兩眼放光,視線緊盯托盤,垂涎道:“好家夥!恁豐盛的夥食,棄置豈不可惜?拿將來,石某好生受用。”林衝道:“林某雖然命蹙,寧可餓死,也不受嗟來之食。哪個沒骨氣的豬狗,嘴饞得緊了,任由取去便是,何消多問!”石秀討個沒趣,一時語噎。燕青心下翻滾,百感交集。高俅道:“小乙,忙碌成日,敢情累了,此便歸帳去罷。”說罷,不待燕青應答,著人送他出去。燕青不便抗命,隻得緊隨士卒,出了一程,未幾入得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