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挽卿收回右手,雙手放在還很平坦的小腹之上,眉眼彎彎,唇角彎彎,仿佛一眨眼都能放出光來,一抿唇都能漾出笑來。她看著他,媚如春水的眼睛看著他:“有三個多月了,是不是?”
“姐姐早已知道了?”夏雲楓微露詫異,後也笑了。停頓了下,輕輕問:“那……姐夫呢?”
“他不知道。”水眸瑩瑩,不閃不避。
“……”
蘇挽卿低眉,笑笑:“你姐姐我運氣好,不像別的女人似的愛嘔愛吐,渾身上下舒坦得很呢。而他那個人,你還不知道?心思也不在我身上。”
夏雲楓自知她話裏有話,淡淡道:“雖是這麼說,姐姐還是要好生注意保養,孩子最是金貴,半點疏忽不得。”
“弟弟這話我記下了,待將來孩子出世了,我一定告訴他,他舅舅是怎生說他金貴的。”蘇挽卿抬起眼來,眼波一閃,笑得天真,“對了,倒真要問問你這大夫呢,可知是男是女?”
夏雲楓臉上一紅:“雲楓哪裏算什麼大夫,不過是因開藥鋪才學了些皮毛,姐姐莫要難為於我。”
“這樣啊。”蘇挽卿挑了挑秀眉,忽然眼睛又是一亮,“那我聽說‘酸男辣女’,你說準不準呢?”
“……”夏雲楓的臉就更紅了,“姐姐,我還是改日請堂裏的大夫來給你再看看吧。”
“也好。”蘇挽卿並無半分窘迫,自顧自的托腮冥想,仿佛是真能猜出腹中那小生命的形貌似的。
夏雲楓坐在對麵,是不好走,又不好留,躊躇著看她兀自巧笑,心頭卻湧上種不知什麼滋味。
忽聽蘇挽卿又開了口:“雲楓。”
“嗯?”
“也沒什麼,就是忽然覺得好像有什麼不一樣了似的。”蘇挽卿仍是笑語晏晏,“好像多了這麼個小東西,雖然還看不見摸不著,卻真有了個家的感覺:父親、母親,還有個舅舅呢,嗬嗬,生活在一個屋簷底下,平安喜樂……”
那寧定的幸福像是一股汩汩湧出的清泉,從她的眼底一直流到人心底,甘甜的卻又帶著絲涼意,“平安喜樂”,四個字像是那還看不見的新生命般,勃勃心跳震蕩著他的胸膛,他的思緒:不能說沒有恨的,恨那個人掌盡萬物卻又淡漠萬物的平靜,恨那個人不為人知的胸中丘壑,更恨那個人似乎永遠把“幸福”這兩個字放在誰也看不見的角落——自己的,他人的——他懂不懂:並不是每樣東西,都願意承受那樣的疼痛,也不是每個人都如他願般能輕易割舍。
甚至,他懷疑過:那個人,究竟懂得真正的幸福嗎?
可是現在,望著他的姐姐,那人的妻子,望著那一抬眉一舒睫的柔美安祥,誰還能懷疑那個人的心?那個人也懂得珍惜——他若真太上忘情,那眼前這靜好容色又是如何塑得?那這麼說,那人心中其實也是和所有人一樣會痛會澀的?
蘇挽卿望著神色變了數遭的他,也同望著一個孩子:“雲楓,答應姐姐,照顧好他。”
夏雲楓意識到了什麼,一蹙眉峰。
蘇挽卿盯著他:“他要陪你上山。”見夏雲楓動唇,她搖了搖頭:“沒人能阻止他的,他定下來的事,若不讓他做了,憋在他心裏會更難過。雲楓,我知道你……”她停頓了下,最終還是沒有直接說出,“阿群想必都已跟你說了吧——他是個很好的孩子,你也是——你可以誤會你姐夫,但,不能不信任他——他不會做任何對不起義軍的事情。”
夏雲楓勾了唇角,淡淡一笑:“我相信公子所有的決定。”
相信的僅僅是“決定”,是嗎?蘇挽卿有種無力的感覺,從夏雲楓派夏群來監視的那天起,她便肯定了那兩人之間的隔閡,卻沒料那原已是條鴻溝。歎息中,眼前白衣青年清寂的笑容漸漸模糊,流光飛轉,仿佛那年初見,少年也是笑得這般寂寞,卻在看向那人的時候,眼神迷朦,似蘊火光。回憶,就像個夢。不變的唯有那個人,那人永遠永遠的微笑,永遠永遠的不為人懂……心尖上像被隻手掐痛,肩頭卻覺更沉。
想著,將成為母親的女子抬起長睫,青羽下仿佛還是當年驚豔了西湖的眼波,她輕輕的笑了起來:“雲楓,我不求你,你也不要覺得你相求於他。我們誰也沒有求過誰,這世上本來也沒有誰求誰的關係:我們來,我們去,不過是為了卻恩怨,終了自己曾布下的殘局。於他行動,我不攔不阻,卻非如你般是相信他的決定,他的決定,對我來說沒有任何意義,他的決定隻對他自己的布局負責,我敬他愛他,所以才放任於他。但,這不代表我就放心了他。我說不求,是因我信人間有情,關懷照顧之事乃是出於本心,而非苦苦相逼。雲楓,若你還念我與你的姐弟之誼,還念世上一幼小生命尚需父親養育,你,義薄雲天的展春堂雲少,便當知曉該如何去做。”語調平和,似說尋常家務,卻又如珠落玉盤,字字鏗鏘。
夏雲楓一陣凜然,石火光中,浮生輪回,那年那日情形竟也浮上眼前:雲樓之中,一場邂逅,那人含笑身前,姐姐玩笑在側,還有……還有他最珍惜的……大哥爽朗而笑,就站在一個轉身的距離。年少的心,曾以為這世上是有“不變”二字的。可如今,卻無事人非,唯剩記憶、情感殘酷折磨……思緒如潮,泛濫而上,他不知自己該如何應承,卻聽蘇挽卿又道:“好了雲楓,我不讓你為難。到了山上,你記得幫我帶個信就行。”
“嘎?”他不解。
“我把這個消息托給你了。”蘇挽卿站起身來,此時的身材還不擁有讓她驕傲的突兀,但她的神采中已滿是傲然之色,飛揚間盛大的喜悅勝過當年紅衣飄然如頌如歌。她微笑著看著他,像團燃燒的火,在火光中一字字道:“你在你覺得合適的時候告訴他:他,要作父親了。”
“姐姐?”呼吸一窒,聰明如他,怎會不解她意?
蘇挽卿做了個噤聲的姿勢,然後狡黠的眨眼:“好弟弟啊,這是我最後的殺手鐧,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