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2 / 3)

隻聽雲倦初又冷笑:“十萬義軍,麵上刺字的何止萬餘?其餘部眾,義軍覆滅以後,或尚可各自歸鄉各自謀生,可教這萬餘人今後何去何從?帶著這麵上八字,便猶如刺字囚徒,天下雖大,卻無立足之土……”什麼在他眼中盈盈閃爍,“這種滋味……誰能受得?丞相你說:誰敢保證他們不會因此亡命一搏,當真拉起大旗與朝廷對立?還是——誰能保證這一次便能將這一萬人都殺戮殆盡——否則,留下一人,都是為將來一支真正的‘反軍’埋下火種!朝廷若想長治久安,便放下屠刀,為這一萬人尋個正經出路;若隻是想貪一時之功,那便盡管將王彥當作盜賊,盡管將這義軍當成盜匪……”話說得太急太厲,於是還沒說完,自己便又一陣咳嗽。

李綱至此還有什麼不明白的——“公子是說:要朝廷撤銷王彥的罪狀,恢複……義軍的名譽?”

雲倦初點頭。

“可這次出兵……”豈不就成了師出無名?李綱還沒問出,雲倦初已咳嗽著反問:“咳咳……劫獄的罪名,難道還不夠?!”說著,沒掩唇的一手猛的抓住了桌沿。

“公子!”他慌忙伸手扶住那咳得顫抖不止的身軀,這次雲倦初終於無力再掙脫,半靠在他臂上,喘息著:“本來……就……即使是王彥真盜了寶物,也不能……就此……讓他一山的人都連坐。……,朝廷出兵,是因為有……反抗——反抗才是‘作亂’,不是嗎?”

李綱望著蜷在懷中的一團白雲,哪還再說得出話來,隻是一勁的點頭。

“那……我就當丞相你答應了。”雲倦初抬睫,眸子依然雪亮,“其餘……”

李綱一咬牙,索性都替他說了:“公子,李某今日是將不當講的當講的都講了:公子之言,李某句句明白,回去定會好言相勸皇上。王彥之事,請公子放心——隻要義軍不存,他沒了義軍首領的身份,皇上也就沒有取他性命之意——反若公子所說,將他留下,再去帶領此役後歸降的義軍,倒更顯我朝廷寬仁。”

皇帝,隻要一切都能置於皇權的眼皮之下,便是天下最寬厚仁慈之人。雲倦初閉上了雙眼,呼吸漸漸平複,心瀾卻久久難平:自己,自己為什麼要明白那麼多呢?這般的,跟著,殘忍……

“公子……”隻聽李綱忽在耳邊哽咽,“大宋……欠你……實在太多。”

雲倦初勉力起身,搖頭:“不,不是。”

李綱望著那日見清瘦的容顏,那但覺遼遠的眸光,目中淚珠終於落下。

卻見雲倦初清清淺淺的笑開:“大宋,隻欠我個——國泰民安——而已。”

“……公子!”聞言,李綱終於忍不住掀袍跪下,伏在他麵前,雙肩顫動,半晌卻也說不出一句話來。

淚眼模糊中,睫前雪色袍角一動,他抬眼,一隻酒杯遞到他麵前,他雙手接過,杯中映出那人清遠一笑:“李丞相,雲倦初謹以杯中酒,祈天下從此太平盛世。”

他含淚而笑:“李綱同願。”說著,二人酒杯相碰,都是一飲而盡。

相視一笑,雙雙擲杯於地,屋內屋外同是一地霜雪。

雲倦初輕咳了兩聲,說道:“那麼就此說定,刑部那頭,就有勞丞相了。”

“好說好說。”李綱回答,忽又想起一事,忙問道,“隻是,王彥那邊,李某如何跟他去說,教他如何能忍看義軍覆滅,他獨自苟活?”

雲倦初略一沉吟:“我給他寫封信吧。”

“如此甚好。”他不由展顏,趕緊出去叫店家拿來紙筆,看著那人寧定下筆,恍惚回到當年禦案之後,一盞孤燈照得一片清明山河……想著,不由一笑,笑人到中年的自己在這二十出頭的人麵前卻總像個孩子似的——依賴、仰望……想到這裏,笑容忽然僵在了臉上,李綱感到猛然冒出的一個念頭讓全身都戰栗了起來:

是不是——是不是天下人在他麵前也都像是孩子?!

這,這怎麼可以呢?!怎麼可以當真有個活生生的神靈存在!

身為國之重臣,戰栗之後隨即便帶來清醒的恐懼:難怪啊,難怪皇上要……莫怪天家無情,這樣一個人,的確是,不該存於世上的——他該以何種身份生存,又能以何種身份生存?有他在朝,臣子總會忘了該如何自己思考;而有他在野,百姓總會將這個聖人與當今相較——這可也是種懷璧其罪?太亮的光芒會將天下的眼睛灼燒,而一個盲目的天下如何能實現國泰民安?!所以……

他,是必須犧牲的。

是必須的。

是的。

從頭到腳,忽然都像被冰水浸透。

——雪,似乎是更大了。

但到春天,便必得化了。

不是嗎?

李綱想著想著,恐懼已逐漸燃成了痛恨:他恨人恨事,恨自己是大宋重臣忠貞不二;他恨天恨地,恨這鍾靈毓秀造此曠古奇葩;他,甚至,恨這天下!

國泰民安啊,究竟是誰的夢?為什麼代天下許下這願的人,卻偏偏沒把自己包含在內?

這,究竟……是……為什麼?!

仰首向天。

——皇天後土啊,可容我李綱代天下,為他自己,求個幸福呢?

沒有人回答,隻有筆走在紙上的聲音和雪落在地上的清音,一般沙沙、沙沙……

外麵又開始下雪了,今年的雪似乎特別多,落了一場又一場,冷了一回又一回。

蘇挽卿坐在窗前,梅花疏影映在白得透亮的窗紙上。

對麵的人悄悄抬眼看著她,看她空出來的那隻手輕撫過鬢邊,青絲和銀線交映在指尖,仿佛九張機裏織出的旖旎清歌。

看著窗外的蘇挽卿似未察覺,放下手來,轉頭對對麵的人一笑,問道:“可診出什麼來了?”

鬆開原在診脈的手,那人目光盈然:“雲楓恭喜姐姐:是喜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