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雲倦初微微一震,但很快便恢複了平靜。他站起身來,白衣迤邐如一江寒水,默然奔流中卻將星輝月華吞吐。看著麵前的青年,他淡斂笑容,一字字道:“你錯了:不是犧牲多少,而是救多少。”
“公子?!”視線終於模糊,氤氳而起的不知是希望還是絕望。
“能救多少救多少。”雲倦初頓了下,“雲楓,難道,你不也是這樣想的?”
濡濕的眼瞳未及映出對麵眸中明滅的閃光,夏雲楓隻聽到那語調寧定,已是不由五內翻湧:“不錯,雲楓的確也是這樣想的。可是……”這樣想太苦了,這樣做太慘了!萬千思量都抵不過一眼現實啊——你……你可曾親眼見過一起並肩作戰的兄弟就死在你的眼前?!想說,甚至想喊,卻最終都哽在了喉中。仰首,用力閉目,再睜,一片水波粼粼搖曳對麵白影:“公子……難道……就隻有這一個辦法嗎?”
雲倦初沒有回答,反問:“雲楓,那我也問你:這三天來,你每夜潛伏在刑部屋頂之上,下麵的一切你都應該清清楚楚。你明知道下麵有官兵的埋伏,卻為何一直沒有選擇去破陣,而選擇了去阻止自己人呢?你應該很清楚弟兄們的性情,勸退他們也許比殺退官兵還困難。”
“而且,與官兵廝殺也總比與弟兄們拚鬥好……”背上的傷隱隱作痛,夏雲楓苦笑了下,眼波閃閃,“但,這不是最終的辦法啊。我能破陣一次,能阻官兵一時,可是擋不住以後朝廷兵馬如潮,以我區區一人之力,乃至義軍萬人之力,再強再大又怎大得過朝廷去?更何況……”思及此處,他不禁瞥了眼對麵,隻覺一股血氣上湧不吐不快:“更何況大哥囑咐過雲楓,縱是朝廷負我,我也不能先負朝廷。”他盯著那人的反應:“他教雲楓絕不能忘了我義軍是如何能堂皇存於天地!”
堂皇?幽深的潭眸終於掠過淡淡波紋,雲倦初的笑比那波紋還淡:一個不該堂皇存世的人所帶來的“堂皇”,終究隻能是自欺欺人。夏雲楓看見他微微垂首,以為他要避讓,卻不料他隨即便抬起臉來,不掩眸光搖蕩,亦不掩語中顫音:“你既能這麼想,此刻又何須再追問於我?如今這生死關頭,義軍還能如何求存?惟有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自從大哥入獄,心上便早架了一鍋滾油日日升溫,這輕輕一語猶如一滴清水刹那投進,沸油濺得滿心生疼:這……這就是必然的結局嗎?曾經的熱血、信念,到最後,竟是……散,是……分!想到此,夏雲楓雙肩一晃,幾乎踉蹌,卻被一手穩穩扶住,他無意識的看向那近在咫尺的人,隻是一遍又一遍的想著:如果大哥知道了,該當怎樣痛心?!
“雲楓……”聽得那人低喚,他才終於回過神來,眸光落在扶在他臂的手,白淨得似乎未浸過紅塵,手主人的聲音也是那樣清雅,皆如夢,說的做的卻是現實的殘忍:“你也是熟讀史書之人,自春秋便有盜蹠,兩漢更有黃巾,平心而論,這揭竿而起怎能稱罪?可史書之上也隻一句‘橫行天下,侵暴諸侯’,從此千秋萬載冠以賊名。雲楓啊,你說,你和你大哥,誰能忍心我太行義軍再重蹈覆轍?”
的確,古往今來,義軍下場不過三種:滅、戰、散。第一種的淒涼史上見得太多;第二種的慘烈書上也錄了不少。含冤被剿和玉石俱焚其實並沒有太大區別,到最後都隻能是一腔碧血千載恨,一地忠骨無人收。更何況如今外敵虎視山河危急,雖然無奈,卻也深知惟有這第三途才是於國於民也於義軍本身最好的選擇。
他怎會不懂?!可本來、明明……夏雲楓渙散的目光終於漸漸聚攏起來,嘴唇張翕,還未出言,雲倦初已在搖頭:“不要懷疑——我說的就是你,還有你大哥——隻有你們,沒有我,也不該有我。”說著,他笑了笑:“雲楓,記得幾天前我就跟你交代過:我不能出麵;而你大哥那頭,更是十年前我就對他說過:他永遠是義軍的首領,而我,最好隻當沒我這個人。”
原來,他竟都明白!本來,他們也可以成為堂堂正正的戰士,明明,他們也可以擺脫“義軍”這二字所代表的悲哀,如果……他還在位!誰能忘記那段快意殺敵的日子:手起刀落,敵血飛濺,一個揚眉回首,迎接自己的或許是馬上將軍讚賞的笑臉。那時,沒有兵也沒有賊,有的隻是同一腔報國熱血。那時,他們曾那樣開懷,更曾以為那樣的歲月會是永遠。然而心痛如絞,清清楚楚的告訴著希望的破滅:他——他們的公子、他們的神,竟也會有離開的一天。雖說他有千條理由萬般無奈,雖說山河依舊朝代無改,可十萬義軍乃至天下,誰都在心裏明白,某種無悔的心情已再不會回來。整整一載度日如年,如今終於再逢,卻為何隻是滿滿的無奈?麵對著那曾經的神話,夏雲楓知道自己這想法是褻瀆是不該,卻仍然不能不怨:當初他為何要棄位?!而今日……又為何要回來?!